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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那边

张锐锋:古灵魂(节选之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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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0-15 19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那边 发表于 2024-10-15 15:27
这部我也没看过,那部写黄河的叫《河流》还没找到资源~

边边辛苦了,这些够看一阵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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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34 | 显示全部楼层
晋定公

也许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。我知道自己不能做更多的事情,我缺乏这样的力量,也缺乏这样的条件。在我的晋国,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国君,而真正的国君乃是我背后的那些支配我的手。那些手来自四个卿族。是的,中行氏和范氏已经退出了,他们的田地已经被其他人瓜分。他们已经逃到了异国。我已经看见他们一点点消逝,只有他们的背影留在了我的心里,而这背影也不是完全清晰的,只是一团淡淡的暗影。

这样的暗影只能让我感到恐惧。我不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是怎样,但我看见了他们的结果。他们因反叛而失败,但这反叛乃是他们的罪名,而别的反叛者却没有这样的罪名。实际上我的身边充满了反叛者,反叛者包围了我,我就生活于反叛的暗影里。更多的人早已反叛,只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反叛者。一个国君被剥夺了权力,便只剩下国君的名义。那么那些剥夺者难道不是反叛者?

可是我没有力量制止反叛,我只能用反叛者攻打反叛者。现在的结果不过是两个反叛者失败了,而另一些反叛者获胜了。这是反叛者之间的较量,而不是我与反叛者之间的较量。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。所有的反叛者都是对准我的,可我成了反叛者争斗的旁观者。是的,我只是一个旁观者,我只能用眼睛来看,却不能伸出自己的手来掌握。我还能做什么呢?我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任凭反叛者不断发起争夺,我只是争夺者可以利用的一个名分。也许能够被别人利用就是我的意义。

别人的利用给我提供了利用别人的机会,这就是利用的意义。反叛者在相互攻击,但也在相互利用。那么谁是反叛者?我也是反叛者,但我不知道我所反叛的是谁。这已经不是一个正当的人间,乃是一个反叛者的人间。若是正当的事情消失了,那么就让反叛者来争斗吧,他们也将在争斗中灭亡。若是反叛是正当的,那么争斗也是正当的。若是争斗是正当的,所有的灭亡都不足以惋惜,因为灭亡也是正当的。

那么,就让该灭亡的灭亡吧。不要为灭亡而担忧,也不要为灭亡而挽救。这就像疯狂的战马拉着一辆战车,在没有路的地方奔跑,直到飞向深渊。我也会灭亡,我也会死去,就像我前面的君主,因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留给我的。我要将他们留给我的归还给他们。是的,谁也不会永远活着,谁都会死去,谁都会灭亡。因而谁也不必为灭亡而担忧。

我曾见到过一个流浪者。他坐在野地里,坐在一条小路旁。他的眼帘低垂,即使我走到了他的身边,他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看。他不需要看这个世界,不需要看谁在走近他。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。我以为他是因为饥饿才坐在这里,于是我让人将饭食给他。他仍然没有看我,也没有看眼前的饭食。他还是低垂着眼帘,似乎一直在想什么。我走远之后,他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。

可我总是觉得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。他看着自己的内心,并没有看别人。他既是自尊的,也是谦卑的,因为他不关注自己之外的事情。可是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?谁又能知道他呢?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。更多的人乃是将眼睛看向前面,从来不关注自己。或者他们关注眼前的食物,但从来不关注自己。他们也许没想过,所有的事情不是发生在外部,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里。他知道,神灵从来都是住在心里的,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神灵而向别处的神灵祈祷呢?就说荀寅和士吉射吧,他们一直在看着前面,但他们还是在前面跌倒了,因为总是看着前面的人,所看见的乃是迷茫。

现在我要到黄池去,到那里去召集诸侯会盟。实际上我不是为了自己而去,而是为了晋国而去。我还是晋国的国君,我要做一件事情,那就是证明晋国仍然是强大的,仍然是诸侯的盟主。但我的内心是虚弱的,我知道自己是谁,知道晋国已经分裂了,虽然从表面看,晋国仍然是完整的,我仍然是晋国的国君。为了这个虚假的名分,我需要到黄池去,我要到那里和诸侯会盟。我的先君做过这样的事情,我的先君的先君做过这样的事情,我前面的国君都做过这样的事情。

赵鞅陪同我前往。经历很多天的行进,我们终于来到了黄池。这儿已经是夏天了,天气十分炎热,四处草木繁茂,一片葱茏。我听说,吴王夫差在黄昏就发布了命令,让士卒饱餐并喂饱了战马。夜半的时候吴军穿好了铠甲,用马嚼子勒住了战马的舌头,将军灶里的火取出来照亮暗夜。他们每一百个士卒排列为一行,有上百行士卒排列齐整。吴军的阵形乃是一个个方阵,有着不可阻挡的军威。

就在天刚刚亮的时候,他们已经接近了我们的大军。我站在高处,很远就看见了他们众多的战车掀起的尘土。战车在前面开路,后面跟随着士卒。前面的人抱着铃铎,旁边的士卒高举着旌幡,士卒们将盾牌放在腰间的位置上,将领们手拿着鼓槌,进入搏杀的时候就会敲响战鼓。他们都穿着红色的下衣,上身的红色铠甲发出了闪光。旗帜也是红色的。每一个士卒都背着装满了红色羽翎的箭,就像一片烈火向前方蔓延,在夏天葱翠的颜色里十分耀眼,就像要将人间的万物烧成灰烬。

吴王夫差站在战车上,亲持斧钺,在士卒的簇拥中挺立。他亲自拿起了鼓槌,擂响了战鼓,并敲响了铜钲、金玦和金铎。士卒们又是一阵洪流一样的呐喊。这洪流奔腾不息,一个波浪压着一个波浪,就要将天霄冲破了。左军和右军跟随在两侧,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和铠甲,持着不同颜色的盾牌。左军是白色的,士卒高举着白色的旗帜,披着白色的铠甲,白色的衣服下摆在夏风中飘动。背部的箭囊里插满了带有白色羽翎的箭,就像一片冰雪在不断地翻卷着向我推来。而吴军的右军则穿着黑色的下衣,披着黑色的铠甲,背上的箭囊里是黑色羽翎的箭。他们高举着黑色的旗帜,就像一大片暗夜向我们涌来。这暗夜是那么黑,没有月光和星光,也没有其他光亮,只有一片黑,从地上升起,仿佛要将整个人间覆盖。

这是多么雄浑而令人恐惧的军阵,烈火、冰雪和暗夜,一起奔腾而来。烈火意味着凶猛和热烈,它像热血一样在跳跃中呼啸。冰雪意味着寒冷和凝固,有着冷酷的意志和残忍的力量。而暗夜则是死亡的譬喻,它用无限的黑暗试图吞噬一切,让所有的光芒熄灭。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冰雪更冰冷?还有什么比烈火更猛烈?还有什么比暗夜更黑暗和令人恐惧?这三种颜料的组合代表了人间最为凶猛的力量。紧接着从这三种颜色中喷发出巨大的呐喊声,掀起了三种颜色的巨浪。

我对身边的赵鞅说,吴国的大军竟然这样令人胆寒。若是我军与吴军交锋,吴军的气势足以压倒一切。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威严而齐整的军队,吴王夫差真是不同寻常啊。赵鞅说,不要只看表面,表面上严厉的,内心必定虚弱;表面上凶猛的,内心反而怯懦;表面上弘大的,实际上乃是狭小。我面对郑国强大的军队的时候,原以为对方真的是强大的,但我的军队还是将其击败了。

这个时候,我多么怀念曾经的晋国,那时几千辆战车排列在那里,足以横扫所有试图阻挡的刀剑。我若是在那个时候作为晋国的国君该有多好。可是我不是曾经的国君,晋国也不是曾经的晋国,我是多么嫉妒吴王夫差啊。赵鞅对吴王夫差却不屑一顾,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是鄙视的。我看见他的眼神里闪过鄙夷的光。他说,真正强大的并不展示自己的强大,真正有道理的也不展示自己的道理,真正善辩的人也不会轻易展现自己的口才,剑术高超的人也不会轻易拔出自己的剑。吴国这样做,实际上已经输掉了。



[发帖际遇]: 一个袋子砸在了 那边 头上,那边 赚了 3 颗 钻石. 幸运榜 / 衰神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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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董褐

国君和赵鞅派我前往吴军觐见吴王夫差,我来到了吴王夫差的面前。他的四周矗立着一面面旌幡,以及无数战戈。他坐在战车上,等待我说话。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刀戈林立的大军,又看着我。我知道他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军威,我装作对他的军队视而不见,对他说,我们两国的君主已经商定会盟,现在会盟的时辰还没有到,大王为什么违反先前的约定?吴军已经快到晋国的军营了,这不是违背本应遵循的次序吗?

吴王夫差说,我乃是尊奉周天子的命令而来。现在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,周王室已经衰微,既没有诸侯前来纳贡,也没有诸侯听从天子的命令。天子乃是天下的主公,现在就连祭告天地的牺牲也匮乏了,也没有姬姓同宗的人去关心,那么只有我来做这件事情了。我听到天子的命令,怎敢耽搁和怠慢呢?我只有亲自率领吴军风餐露宿、昼夜兼程,前来为天子分忧纾困。现在晋国的君主虽为姬姓本宗,却不为周王的困境忧虑,拥有重兵也不去征讨那些藐视天子的戎狄和秦楚,又丧失了本应遵循的尊卑长幼的祖制礼法,不断穷兵黩武,攻击同宗兄弟。我只能匡扶正义,遵照天子的命令奔赴周室之难。

——我的爵位是天子赋予的,我想保住自己的爵位,就要为天子忧虑。若是天子需要我,我不能也不敢违背天子的命令。我希望自己能够为天子建立功勋。我不敢说我要超过自己的先君,但我也不愿意不如自己的先君,那样我将怎样面对先君的灵魂?会盟的日子就要到了,我若是不能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,那么诸侯就会耻笑我,我的先君也会感到痛心。我想,我需要和晋国的君主比试较量,若是屈服于晋君,仍然尊奉盟主的决定,我又怎能为天子力挽狂澜?

——你是晋国的使者,你来到这里,就要把我的理由传达给你的国君。我从来都尊重你的国君,但你的国君却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情。一个盟主不能为天子分担忧虑,那么这样的盟主就应该被别人取代。一个盟主不能为天下操心,那么这个盟主就没有担当起他本来的责任,他就应该被别人取代。一个盟主不能遵守先祖的礼仪,违背天子的意愿,也违背诸侯的意愿,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盟主呢?我们的军营相距不远,我就在这里等待你的国君的回应。现在你可以回去了,我的话你已经听清,我就站立在自己的战车上,等待你的国君的答复。

我施礼告别,就要转身离去。吴王夫差却召唤军吏,让他将少司马兹和五个王士押解过来。这六个人一起上前,他们向我酬谢和告别,并抽出了腰间的剑,在一瞬间自杀。我只是看见他们快速举起了剑,伸向了自己的脖颈,就像六道电光同时一闪,血顺着各自的剑流下来。他们六个人几乎是一起倒下的。他们的自杀是这样整齐,甚至他们脖子上的剑痕都是一样的。我感到了内心的震撼,却装作平静镇定的样子,若无其事地再次向吴王夫差施礼,然后转身离去了。

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阵呼喊声,吴王夫差又一次擂响了战鼓,又敲响了金钲、金玦和金铎。我的脚步加快了,好像完全被这呼喊的巨浪所推动,一跃上了战车。吴王夫差用这样的方式酬客,乃是表达了他决绝的信念。我听见这金钲、金玦和金铎的声响是那么清脆、激越,我听见这战鼓的节奏是这样明确而有力,他不仅用自己的话语,也用各种声音,告诉我他内心的躁动。车前的骏马开始还是冷静的,迈着均匀的步伐,但我已经感到骏马的四蹄越来越快,最后竟然带着战车奔驰起来了。

我回到军营的大帐向国君复命,将吴王夫差的话一一说给他听。我看见国君皱起了眉头,好像一片乌云盖到了他的脸上。旁边的赵鞅说,你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我。我说,我观看吴王的脸,他的眉宇中间好像有着黑斑,他的脸上也敷满了阴云,他的气色不好,他的内心必定有大的忧患。我猜想,要么是他的宠妾或者嫡子死去了,要么是国内有了叛乱,要么就是越国已经攻入了吴国。他已经将自己的精兵强将都带到了这里,国内必然虚空,我听说越国的大军已经在吴国的边境上窥伺很久了。

赵鞅说,是的,越国早有图谋吴国的想法,吴王夫差这样为了虚名而不计代价,可以说大祸已经离他不远了。吴国的国内虚空,就有发生叛乱的危险。我听说有一种鸟,它的窝巢建在高高的树上,在窝里下了很多蛋,它离开窝巢的时候,一切都是平静的。它离开之后,会有一只异鸟破壳而出,这只雏鸟还睁不开眼睛,但它却会费尽力气将窝里的其他蛋一个个拱出窝巢,让这些蛋都掉到地上摔碎。

——因为孵化者不知道,在它离开的时候,另一种鸟,它的敌人,已经将自己的蛋下在了它的窝里。它所费心孵化的,乃是自己的敌人。当它回来的时候,一切都晚了。还有一种鸟,它的窝巢也是建在高高的树上,当它离开窝巢之后,会有另一种鸟飞来,将它的蛋都吃掉,并占据了它的窝巢。它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家已经成为别人的家,只好在空中不断盘旋悲鸣。我看,吴王夫差不会逃出这两个结局。

我说,我也听说,被逼到了墙角的人会奋死一搏,而被逼到了厄境中的人也会变得十分凶暴。他已经完全疯狂了。这样的人不可与之交战。他就是想要和我们拼死一搏,我们不应该迎着他的疯狂而上。晋国应该答应让他先行歃血,他就算成为盟主又能怎样?一个将死的人,我们还和他争什么呢?但是,我们既不要冒着危险与之争夺,也不要无条件地屈服,否则诸侯将会嘲笑我们的懦弱。

赵鞅赞同我的说法,他说,你可以去吴王夫差那里复命了。于是我又一次来到了吴王夫差面前。我看见他的脸色是凝重的,他的目光里似乎含有愤怒,他的胸中有着巨大的风暴。他急不可待地问我,你的国君怎样说?我说,我国的国君在你的面前不敢显露自己的军威,也不敢亲自前来,他派我告诉你——如你所说,周王室已经衰微,诸侯也对天子多有失礼,我的国君承认你所说的话都是实情。

吴王夫差急切地说,既然承认我所说的,那么你的国君又说了什么?我说,我的国君说,既然吴王要用龟甲占卜,要恢复周文王和周武王时代的礼法,让诸侯尽到自己侍奉天子的责任,这乃是最好的事情,他有什么理由不赞成呢?这也是我的愿望,若是吴王能够实现我所不能实现的愿望,那将是天下的福分。我的晋国距离天子很近,我的先祖与周王乃同出一宗,而天子遇到困难我却不能纾解,又有什么理由逃避罪责?

——我也不断听见天子对我的责备。天子曾说,从前吴国的先君尊奉祖制和礼仪,每一年都按照季节率领诸侯朝见他。可是今天吴国遭遇了蛮荆的威胁,未能继续先君的朝觐之礼,所以晋国才代为辅佐天子的太宰,邀集同宗的诸侯前往朝觐,以消除天子的忧虑。现在你的权威已经覆盖东海,僭越的名声越来越大了,也已经传到了天子的双耳。你以尊奉祖制和礼法的名义而征讨四方,可是自己却也逾越了祖制和礼法,这又怎么让诸侯仿效呢?

——既然这样,蛮荆和其他国家又怎能对天子以礼仪侍奉?天子早有明令,吴国的国君为吴伯,可是吴国的国君却自己称王,你不是违背了天子的命令吗?那么诸侯又怎敢尊奉你为盟主呢?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,夜晚也不能有两个月亮,诸侯不能有两个盟主,周王室也不能有两个天子。可是你却要私自称王,这难道不是藐视和冒犯天子吗?我的国君的意思是,只要你不再称王,而以吴公自称的话,晋国怎敢不顺从你呢?又怎敢不让你在盟会上先歃血呢?诸侯又怎敢不让你做他们的盟主呢?

吴王想了想说,你的国君说得很有道理,但我并不是有意僭越和冒犯,而是我的先君都这样自称,我又不敢私自贬抑自己的称呼,那样我就会冒犯我的先君。但我对天子是忠诚的,我的先君对天子也是忠诚的。我既不想冒犯天子,也不想冒犯我的先君,那么我该怎么做?我说,你的先君已经冒犯了天子,也冒犯了自己,因为他们没有尊重天子给他的爵位。天子给他的,他不尊奉,而自己却夸大了自己的名分,这不是有罪吗?而你明知自己有罪,却要用非分的理由来逃避,这不是又一次犯罪吗?我听说,真正有德行的君王,应该听从上天的意旨,应该听从正义的呼声,若是自知犯错,那就应该纠正。这乃是一个君主的智慧,若是内心有智慧而又要违背,那岂不是愚蠢?

吴王夫差的脸上露出了微笑,他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,他一开始的怒气也消除了。但他的脸上仍然布满了乌云。这乌云来自他的内心,因而即使是微笑也驱逐不了,因而这微笑虽然放在脸上,但他的脸仍然是晦暗的。可以看出,他不是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,可是他为了做诸侯的盟主,必须接受这样的条件。他的微笑不是因为达到了心愿,而是想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楚。他知道,“王”是至高无上的,“公”则是必须承认自己的头上还有一个王。若是改变这样的称呼,就意味着降低自身的名分。

他是痛苦的,因为他必须做出不利于己的选择。吴王夫差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,他的迷茫乃是他一个人的迷茫。他永远高昂着头,却从来不会低头看自己。他一直看着前面,可是前面却一片迷茫。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,也不知道他的前面未必是真正的前面,因为前面还有前面,前面的前面还有前面。他的目光是有限的,因而他的目光穷尽之处,并不是真正的结局。他若是低头看自己,就会发现前面不在前面,也不在别处,它乃是在自己的内心里。真正的前面就在自己的身上。但是现在,他看着前面的迷茫,在这迷茫中失去了自己。

最后他选择了更大的虚荣,放弃了自己的王的自称。而晋国失去了什么呢?它只是回归自己的本真。多少年了,晋国虽然在名义上是诸侯的盟主,实际上诸侯并不遵从晋国的命令,晋国也深知自己的虚弱,早已失去了号令诸侯的权威。这一次,晋国仅仅是抛弃了一个虚幻的名义,却获得了自己的本真。一个毫无用处的名义又有什么用?晋国的霸主地位早已经不存在了,本来就是这样,那么这又有什么不好呢?

盟誓的仪式开始了,吴王夫差、晋国的国君、鲁国的国君并列站在高台上,开始检阅大军。高台之下,长戈林立,将士们身穿铠甲,旌幡飘荡,战马长鸣,战车排列齐整,鼓乐齐奏。就连天上的云彩都在飘动,不断改变着形状。它们好像跟着鼓乐在起舞,又好像是地上的将士投向天空的倒影。我看见天上好像有一匹骏马在奔腾,它的背上骑着一个人,又好像变为了几个人,又好像变为了众多的人,无数的人,最后会合在一起,变成一片茫然的景象,人影都消失在茫然之中。天上的云比地上的云变化更快,天上的人影比地上的事物更真实,地上的人们还在演示自己的威严和力量,而天上的人影已经消逝在一片模糊和苍凉的暗淡之中。天上的事物总是走在地上的事物的前头,但地上的人们看不见这样的征兆。这是他们在愚蠢中不能自拔的原因。

在众多的大军中,吴军的声势最为宏大。他们的士卒都穿着一样的铠甲和下衣,分成了颜色不同的三个方队,接受诸侯的检阅。吴王夫差出现在哪里,哪里就有吴军雄壮的军威和地动山摇的呼喊声。吴王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,不断听见别的诸侯对他的赞美。鲁国的国君对他说,吴公真是了不起,你的大军威武雄壮,他们的动作就像一个人一样整齐划一。我的国君也称赞说,吴公的大军气势浩大,就是日月也显得暗淡无光。一个国君能将军队治理得纪律严明而听从将令,那么你的国家也会是这样。

我想,这不值得羡慕。越是暴虐的君王,他的大军就越是显得气势雄浑,然而这仅仅是将士们给你的外表。这样的齐整和听从号令仅仅是慑服于暴虐,而不是出自内心的服从。当初商纣王的大军也是这样,商纣王也站在高台上检阅他的军队,也以为自己的大军势不可当。可是周武王的大军一旦发起攻击,商纣王的大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。暴虐可以让大军齐整,因为这齐整乃是暴虐的结果。但暴虐却不能造就真正的勇敢,也不会造就真正的忠诚。相反,暴虐会促使背叛,而齐整是混乱的前奏,因为外表的齐整掩盖了内心的混乱。

一切不出我的所料。趁着吴国的精锐参加会盟,越国的大军渡河击败了吴军,攻陷了姑苏城。吴王夫差回去之后,所看见的乃是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姑苏城。这仅仅是开始,吴国灭亡的日子已可以掐指计算。他藐视一切的时候,别人也在藐视他。他炫耀自己的时候,别人却击破了他的虚荣。当他似乎得到名声的时候,他的实利已经被剥夺。当他以为自己拥有了权威的时候,必有他人夺取他华丽的衣裳。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,也许才会看见真正的自己。可是当他看见自己的时候,他已经仅仅剩下了自己,只有在孤寂和痛苦中吟唱内心的悲歌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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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晋出公


人们一个个老去,一个个死去。先是周敬王死了,他的儿子姬仁即位,成为新天子。蒯聩终于回到了卫国,但因为贪婪无度,卫国的工匠们不能忍受他的虐待,围住了王宫,他只好带着太子疾和公子青越过宫墙逃命,他的腿也摔断了。他跟随赵鞅的时候,似乎是有智慧和勇气的,但没想到一旦成为国君,竟然变得残暴和昏聩,以至于激起了众怒。唉,一旦成为一国之君,一个人就会改变,就会变为一个为所欲为的国君,而忘掉了从前的自己。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。

在他逃跑的途中,受过他糟蹋和残杀的戎人截住了他们,杀掉了太子疾和公子青。他只好逃到了戎人的一户人家。他对这一家的主人说,请你救救我吧,我将自己的玉璧送给你作为报答。主人的妻子曾经被他剪掉了头上的美发,用以给国君的夫人做假发。主人的妻子说,你从前剪断了我的美发,我就要剪断你的脖子。你是不是忘掉了从前所做的事情?你忘掉的事情太多了,可是我都记得。你无论是不是将玉璧给我,都不重要。因为我杀掉你,玉璧仍然归我。于是蒯聩就被杀掉了。

荀跞死了,他的儿子荀申接替了他,掌管了智氏家族,继承了荀跞的爵位。但是没过多久,荀申也死了,他的儿子荀瑶接替了他。荀申临死前,他的族人智果曾劝谏,想让荀宵为继承者。他对荀申说,荀瑶有着漂亮的仪表、高超的箭术,他的每一样技艺都是非凡的,而且他有着巧文善辩的才能和坚毅果断的品格,但唯独缺少仁德之心。他常常借助自己的才能来欺压别人,做事残酷无情,若是这样的人成为智氏家族的宗主,智氏家族就离灭亡不远了。荀申却说,只有拥有才能的人才可以让家族兴盛,只有仁德的人却毫无才能,那么仁德又有什么用呢?

智果劝谏失败,就带着自己的一支族人从智氏分离,另立了宗庙,以表示脱离了智氏。他对跟随他的族人说,智氏将在荀瑶的手中灭亡,若是现在从智氏脱离,将会躲过灾祸。我看见多少聪明的人灭亡了,而有仁德的人却比那些聪明的人更持久。聪明将会成为聪明者的掘墓者,而仁德将成为仁德者的庇佑。聪明的人依仗自己的聪明,最终会断送自己,而仁德者放弃自己的聪明,却能够保全自己。智果的预言真的会应验吗?我不知道。总之,一个个死者从我的眼前经过,我知道的是,无论一个人怎样强悍,都将要死去。若不在灾祸中死去,就在疾病中死去。谁也躲不过上天赋予的定命。

赵鞅也死了。他舍弃了嫡长子,将自己的爵位传给了庶子赵无恤。接着我的父君也死了,这样我就成为晋国的新国君。我在王宫里长大,一直看着父君在忍辱负重中生活。他太软弱了,也太缺乏勇气了,作为一国之君不能管理自己的国家,而卿族却肆意横行。这究竟是国君的国家还是卿族的国家?谁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人?

我的眼前,一个个人死去了。这让我想起了大雨中的泡沫。天上的雨水击打着,地上的水早已铺满,但雨水仍然不停地落下,地上无数的泡沫被激起,它们都是在一瞬间鼓起,又在一瞬间破灭。地上的人们不就是这样的吗?只不过这泡沫破灭的时间长一点儿而已。每一个人仅仅是被天上无形的雨水激起,又在这无形的雨水中破灭。这大雨从来不会停下来,地上不断地破灭又连着不断地激起。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,但一切都是和天上落下的雨水连在一起的。与其说这是泡沫的命运,不如说这是被雨水赋予的命运。

赵鞅死后,荀瑶成为晋国的正卿,担负起治理国家的重任。我和荀申一样,看见了荀瑶拥有足够的智谋,晋国虽然已经失去了霸权,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力量。荀瑶给周天子上书,也给我谏言,请求征伐齐国,以便夺回晋国内乱时被夺走的土地。这是一个好机会。我的父君之所以变得卑微,就是因为公室失去了足够的土地,若是能够夺回土地,晋国将重新变得强盛,我的力量也将变得强大,将会有一天恢复国君的权威。

我必须借助荀瑶的力量,让他的力量转变为我的力量。若是没有任何借用,谁又有多少力量呢?我的父君之所以无所作为,就是他不知道借用。一个人若能借用一千条手臂,他就多拥有了一千条手臂。若是能借用更多的手臂,他就拥有了更多的手臂。在人间的争夺中,表面上看起来是少数人的争夺,实际上是手臂的争夺,是手臂的较量,是手臂的搏杀。而这些手臂并不属于真正拥有手臂的人,而是属于那些背后的借用者。

每一个人都拥有手臂,但这手臂却属于别人。我父君的手臂就不属于他自己,他的手臂不断被别人借用,可是他并不知道。他的手臂被范氏和中行氏借用,又被智氏和赵氏借用,他自己握着拳头,但手臂却属于别人。现在我是晋国的国君,我已经看见他们都盯着我的手臂,都要借用我的手臂。实际上,只要我的手臂还有被借用的意义,我就可以借用别人的手臂。我先将自己的手臂递给别人,然后我再接受别人递过来的手臂。若我的手臂是无用的,我怎能借用别人的手臂?

荀瑶是一个聪明而贪婪的人,一个狡诈而专横的人。这样的人最需要我,最需要借助国君的名义来让自己更加专横和贪婪。专横者的专横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,不然他就没有必要的力量施展自己的专横。贪婪者的贪婪也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,不然贪婪也不能得以满足。而狡诈者施展自己狡诈的手段,就要利用别人的弱点。这样的人最需要我,那么我也最需要这样的人。

是的,我需要这样的人,需要他们恢复国君的权威。我需要借助他们的手,将失去的土地夺回来,这样我就可以供养更多的军队。只要有了军队,有了战车和刀剑,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?晋国的卿族之所以藐视国君,是因为他们的手里持有刀剑,他们的箭囊里装满了箭,他们的弓弦随时可以拉开。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奥秘,所有的奥秘都藏在了刀剑里。只要他的剑在闪光,他的手就不会颤抖。

荀瑶谏言讨伐齐国,要夺回在乱局中被齐国掠夺的土地。他同时也上书周天子,得到了天子的命令。荀瑶率领晋军与齐军交战于齐国的犁丘,齐军的统帅是齐国的上卿高无丕。在两国交战前,荀瑶到即将搏杀的战场察看,战马意外受惊一路奔驰,他的战车竟被拉向了齐军大营。荀瑶果然勇猛异常,他就顺势驱赶着战车一直冲到了齐军面前。面前的齐军士卒一片惊慌,他们根本没想到晋军的统帅为什么会单车前来挑战。

荀瑶看见惊呆了的齐军,蔑视着他们,说,你们已经收到了战书,我将和你们决一死战,你们准备明天受死吧。然后他从容地返回了自己的营地。别人问他,为什么不勒住战马?荀瑶回答说,我的战马受惊,我必须向前直冲齐军,因为齐军都能看见我的旌旗,他们都知道我是谁,我怎么能临阵惧战?若是我勒住战马,那么齐军就会觉得我感到恐惧,那么我怎能在搏杀中让敌军畏惧?我的军队看见我因为惧怕而返回,那么他们在交战中又怎能有勇气?我都丧失了勇气,我的军队还能有勇气吗?

就要与齐军交战了,人们问荀瑶,我们应该占卜,问一问上天,明天是否能够战胜齐军。荀瑶说,这样的事情我已经禀报了天子,得到了天子和国君的命令,出征之前也在宗庙占卜并得到了吉兆,现在又一次占卜,岂不是不相信以前的吉兆?得到天子的准允,就是顺应天意;获得了国君的命令,就是得到了民众的支持,还有什么可犹豫的?齐国趁着晋国内乱,侵占了我们的土地,他们的罪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?若是上天赋予人间正义,我们又怎会没有获胜的理由?既然上天已经说出了它的旨意,我们为什么还要再问上天呢?

荀瑶的勇敢和果断是令人敬佩的。他在临战前毫不犹豫,在搏杀中身先士卒,果然击败了强大的齐军,还亲手俘获了齐国的大夫颜庚。这是一个可以借用的人,他的手臂是有力的,他的内心是强大的,我需要他。荀瑶是贪婪的,他不会就此停住自己的脚步。若是他走在前面,我就会从后面看见他开辟的路,我的脚步也会走得快一点。他只看见前面的路,却看不见背后的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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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赵无恤


我继承了我父亲的爵位,成为赵氏家族的宗主。我感到自己背负着从未有过的重量。我就像一个砍柴人,原本是轻松的,但别人的柴捆忽然放在了我的背上。我还没有做好准备,本应该背负我自己砍斫的柴草,但我的父亲把他的柴草给了我。我要背着它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。山路是这样漫长,我还不知道我要将这柴草背到哪里,在哪里才能够歇脚。

我的父亲是一个有智慧的人,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后退,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前行。他也有惊人的意志,敢于做出惊人的决定。他顶住了范氏和中行氏的攻打,又能够适时运用自己的计谋,借用了智氏、魏氏和韩氏的力量,最后反败为胜。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,他在后退的时候已经看清了前行的路。

重要的是,他选中了我作为他的继承者。他并不是随意将这责任给我,因为他早已观察我、考验我,只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。我是父亲的幼子,应该说这个责任本不该属于我,它应该属于我的兄长伯鲁。几年前,父亲就将自己想好的训诫刻在了两块木简上,分别交给了我和我的兄长伯鲁。他说,这是我毕生的沉思录,你们要牢记在心。若是你们记住了,能够融化到你们的内心中,那么赵氏的未来就会被日月照亮。若是你们遗忘了,那么赵氏的未来将会黯淡。

我答应了父亲的要求,将这木简放在我的袖筒里,随时诵读。每当有什么事情的时候,我就会拿出来看一看。这训词是简洁的、朴素的,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说出来。但它也是深奥的、神秘的,人们即使说出来,也不一定领会其中的含义。我们说出来的并不是我们都可以领会的,也不是我们都能够理解的。很多时候,我们所说的话不是因为理解了才说出,而是因为不理解才轻易说出。更为可怕的是,当我们说完之后,所说的话已经被遗忘。

父亲的训词是那么优雅,每一个字都经过了仔细斟酌。他沉思,他将自己毕生的智慧灌注到了这些字句里。我不仅能从每一个字里看见父亲的形象,还能从没有字的地方看见父亲内心的忧虑。我从这木简上不断看见父亲穿着铠甲的身影,他就像一条波涛里的大鱼,在这文字里穿梭。铠甲就是他的鳞甲,紧裹着他的力量,也紧裹着他的伤痕累累的心。我看见他紧皱着眉头,思考着每一件事情。他的眉头中凝结了无数的问题,也产生了无数的智谋,多少风暴就是在这眉头中席卷而起。

木简上的文字不仅仅是文字,它们还是一个个形象,是一个个手持战戈的形象,是一个个头戴战盔的形象,是骏马拉着战车的形象,是沼泽和山林的形象,是城头挺立的形象,也是一个个思考者的形象。它们是死亡的形象,也是新生的形象,是失败者的形象,也是胜利者的形象。它们闪烁于明暗之间,既有白昼阴沉的云,也有暗夜无边的星辰;既有山林中凌乱的影子里出没的猛虎的斑纹,也有树枝上鸣叫的秋虫身上透明的翅翼。

也许我根本就不可能读懂这些文字,我只有不断背诵。我早已记住了文字的表象,它们所包含的那么多形象,却让我一次次陷入了迷惑。每当我感到迷惑的时候,就将它们藏入自己的袖筒。那些复杂而纷飞的形象在我的袖筒里躁动,这躁动盈满了我的身体,也将它们自身灌注到了我的心中。是的,也许我真的读不懂这些文字,但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温暖与寒冷,也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热血奔涌,感受到它们的力量和智慧。它们正在一点点刻满我的全身,我感到了疼痛和欣喜。

几年光阴转眼过去了,我的父亲已经躺在了病榻上。他满脸皱纹,将我和兄长伯鲁召到了面前。他问,我给你们的训诫还在吧?你们是不是还记得木简上写的是什么?伯鲁满面羞愧地说,已经好几年了,我已经不记得了。父亲又说,你将自己的那块木简拿来吧。伯鲁说,已经好几年了,我曾经记住过,一旦背诵之后,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。父亲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我,你可记得木简上的训词?我说,我记得,我丝毫不敢忘记,每一个字不仅刻在了木简上,也刻在了我的心里。它们在我的内心跳动,每一刻我都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。

我将木简上的训词背诵了一遍,又从自己的袖筒里拿出了木简。父亲从我的手里接过木简,说,这块木简上的字已经磨得十分光滑,我看见每一个字都在闪光。我从中看见了自己,我也在这光芒里了。他又说,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,赵氏家族的命运就在你们身上。我带着赵氏家族走到了今天,已经可以瞑目了,但现在还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将我的基业守住。我已经给你们筑造了牢固的城墙,你们都站在了城墙上。可是城墙的一面是攻城者,另一面是我的宫殿和众多的民众。

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,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。他接着说,我要从你们两个中选取一个,作为我的继承者。我不能选择软弱而缺乏智慧的人,不然赵氏家族将会灭亡。我给你们的训词是一个秘密,你们不仅仅要看见上面的文字,还要从文字的背后看见更多的文字。现在我告诉你们,我还在常山藏了一件宝物,你们谁要是找到了这件宝物,我就将谁立为我的继承者。现在你们去寻找吧。

我的兄长伯鲁说,常山太大了,父亲能不能告诉我们在常山的哪一块地方?不然,那么大的常山,我们又怎能寻找到?父亲没有说什么,他微微闭上了眼睛,好像已经安然入睡了。我们只好退了出来。伯鲁很快就带着很多人前往常山搜寻宝物,而我仍然在思考,父亲所说的宝物究竟是什么?难道也是一块木简吗?不,木简已经给了我们,而且这不能称作宝物。父亲一定是让我们寻找更重要的东西。可是这宝物究竟是什么呢?而且就像我的兄长所说,常山那么大,我们又怎能从这么大的地方找到宝物?

我想,既然常山那么大,那么这宝物也必定很大,不然父亲不会让我们去寻找。在大的地方怎么找到小的宝物?这宝物必定是可以看见的,不然我们又到哪里去寻找?一只猛禽能够找到它的猎物,是因为它在高高的天上盘旋,它可以看见大范围的地面,不然它怎能看见一只野兔在奔跑?一个人能够在广阔的地方看见他所需要的,那就要站在高处,这样才能拥有大的视野。没有大的视野就不可能发现真正的宝物。

我没有惊动任何人,在天亮之前悄悄地向常山出发。我背负了两天的食物,默默行进在路上。我没有乘车,因为若是乘车而行,也许我会错过发现的机会。父亲的宝物也许在常山,但也许就在通往常山的路上。我走了很久天才亮。太阳渐渐从东山上方露出,将阴暗的云冲破,将光芒披到我的身上,我前面的路愈加明亮了。就在这时候,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人,他也在快步走着,我追上了他。

我问他,常山距离这里还有多远?他说,我不知道有多远,因为我是一个流浪者,我从来不知道道路的远近,也不需要知道。我只是知道我每天都在路上,什么时候我感到累了,就坐在路边歇一歇。到了炊烟升起的时候,我就必定可以看见村庄,那时我就到农夫的家里要一点儿饭,然后继续赶路。我既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,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若是到了夜晚,我就在路边露宿;若是到了严冬,我就到背风的地方,睡到柴草堆里。你需要的我并不需要,你要寻找的我并不寻找。因为我不需要。

我说,实际上你也在寻找,因为你所寻找的就是流浪。你似乎已经得到了,但流浪却没有尽头。你的每一天都在寻找,只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寻找。他问我,那么你也在寻找什么吗?我说,是的,我也在寻找,我所寻找的,我也不知道。我既不知道它在哪里,也不知道它是什么,但我必须找到它。我告诉他,我的父亲就要死了,他希望我找到他所说的那样东西。他惊奇地说,那么他没有告诉你是什么吗?

我说,是的,父亲只是告诉我是一个宝物,从前他将这宝物藏在了常山。我知道常山在北方,但我不认识去常山的路,我从没有去过常山。我必须找到父亲的宝物,在他临死之前带给他。他说,我已经看出来了,你是一个贤德的人,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人。你所要到的地方是一个好地方,宝物一定在一个好地方。我不需要宝物,但我喜欢好地方。那么我就和你一起找寻吧,也许你要找的宝物,我也会喜欢。

于是我在路上有了一个伙伴。我们一直走到天黑。他说,我们已经看不见路了,就在路边睡一宿吧。夏天是多么好啊,不用忍受寒冷,但要小心野兽。不过夏天不缺少食物,野兽不会轻易打扰我们的梦。不过我从不做梦,也许我不需要梦,因为梦是为了告知未来,我没有未来,也不需要未来。就像你说的,路是没有尽头的。但未来的路仍然是路,既不需要告知,也不需要验证。

我说,每一条路都是不一样的,不然人就记不住路,路不能被辨认,人也不需要问路。若是那样,你的流浪又有什么意义?他说,我不需要辨认道路,我只是一个流浪者。你看,这满天的星斗就是为了让人辨认的,可是谁能真正辨认它们?它们不断闪烁,乃是为了嘲笑。它们嘲笑所有的辨认者。我所要寻找的宝物和你要寻找的宝物不一样,我的宝物不在别处,就在我睡觉的地方。

不一会儿,流浪者就打起了鼾。我躺在这路边的田埂下,野草在风中发出了浩瀚的声息,这是土地的呼吸声。我不能入睡,我还不习惯在野地里睡觉。我的四周都是虫鸣声,有几只夜鸟突然从不远处的树枝上起飞,发出了扑棱棱的声响。更远的远处,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野兽的叫声。它们和我一样没有进入梦乡,或者这正是它们寻找食物的时刻。它们总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食物。我仰天而睡,看着天穹里的星辰那么明亮,仿佛就为了照耀我。我想着流浪者的话,我是不是就睡在属于自己的宝物上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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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39 | 显示全部楼层
流浪者


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奇怪的人。他显然和我不一样,他不是一个流浪者,而是一个寻宝人。他不是在寻找别人的宝藏,而是寻找他父亲的宝物。他父亲真是一个糊涂虫,既不告诉他要寻找什么样的宝物,也不告诉他宝物藏在哪里,却让他去寻找。这个人也是一个糊涂虫,他什么都不知道,却要寻找自己不知道的东西。

我原本是孤独的,也习惯了这样的孤独。一个人在路上,既没有结伴而行的人,也不会遇见和自己一样的流浪者。没有人和我说话,我也找不到说话的人。或者说,我不需要和谁说话。我和自己说话难道还不够吗?在路上的时候,我经常自言自语,我不是一个人,我似乎本来就是两个人。因为我和另一个我说话,我甚至和另一个我辩论,但我总是获胜。

现在我遇见了这个人,我不知道他是谁,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。他看起来既不是农夫也不是砍柴人,因为他穿着华美的衣裳,走路的样子也是优雅的。他说话的声音不大,但所说的道理却是我很少听见的。我的内心也知道这些道理,甚至还可以反驳他,但我知道他的道理和我的道理不一样。我的道理乃是流浪者的道理,而他的道理乃是属于他的。

渐渐地,我已经被他吸引,他的身上有一股别人没有的气息,或者说,他的身上就藏着宝物,可是他还要到常山去寻找。难道他不知道这宝物就在他自己的身上吗?若是他的身上没有宝物,那么又是什么东西这样深深地吸引我?我跟随着他,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随他。他在前面走着,我在他的身后,看着他的脚步是那样沉稳,每一步都坚定有力。他的衣裳在风中飘动,脚步是那么快,以至于我都快要跟不上了。

他头也不回,他的眼睛只看着前面,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宝物在前面,而后面的一切都是他要丢弃的东西。他对我说,我一定要找到宝物。我好奇地问,你若是找到了宝物,又拿这宝物做什么呢?他说,我就是为了告诉我的父亲,我找到了他的宝物。这样的用处还不够吗?若是我的父亲看见我找到了宝物,他就会在临死之前微笑地看着我,并将更重要的宝物交给我。我问,你的父亲还有什么宝物?他说,一个流浪者不会知道寻找者的宝物在哪里,也不会知道他的宝物究竟是什么。我得到一个宝物,不是为了这宝物本身,而是为了得到另一个宝物。我不知道所寻找的宝物是什么,但我知道另一个宝物是什么。

我跟着他来到了常山脚下,看见这里有很多人在寻找什么。他们将每一个可能藏匿什么的地方都挖开,将很大的石头搬开。这么大的山林,什么地方不能藏匿东西呢?这里究竟藏着什么?他们沿着山坡搜寻,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找什么。我问,他们和你是不是寻找同一样宝物?他说,是的,可是我知道宝物不在他们寻找的地方。我们要找到一条路,到山的最高处。一个人不站在高处,他所看见的就只有眼前的东西,而真正的宝物怎么可能就在你的眼前呢?

我跟着他爬上了一个山头,下面沟壑纵横,一片又一片的山林和草地,马匹和牛羊在其间慢悠悠地吃草。远远的牧者就在这马群、牛群和羊群中间,他们显得很小很小,就像几个移动的黑斑。我跟随着的这个人站在一块岩石上,一动不动地看着山间的一切。这样的景色简直太好了,风是这样凉爽,那么多的山头,就像大浪一样不断汹涌。是的,这些山头并不是安静的,好像在风中不断飘动。

他没有回头,说,这是一个好地方。我问,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宝物在哪里?他说,不,我还不知道,我需要到更高的山头上。然后他指着前面另一座更高的山对我说,我们到那一座山头上,那里的景色一定更好。我们一点点向山下的深沟走去。他说,一个人若要到更高的地方,就要先走下现在的山头,没有抛弃就没有获得。若是留恋现在的高处,就等于抛弃了更高的地方,而只有在更高的地方,才有现在看不到的景色。

于是我们先下山,然后向着更高的山头攀爬。他边走边用手中的短剑将一些奇怪的文字刻在一些高大的树木上。我问他,你在上面刻了什么字?他说,这不是字,或者说这样的字只有我能辨识。我们要记住登山的路,不然我们又怎么找到返回的路?一个人若是只知道往高处行,却不知道退回到原来的地方,那么他就会被困在高处,那样他就要遇到危险了。真正的宝物不是永远获取,而是随时准备丢弃。

我们终于攀上了更高的山头。那么多的山头已经在我们的下面了。这时候,他坐在了一棵树下,静静地看着远处。我说,这里所看见的和我们在前一个山头所看见的,有什么两样?在我看来,不过是更多的山、更多的树、更多的草地,它们都是相似的。前面所看见的现在也可以看见,难道前面看见的还不够吗?

他说,是的,前面所看见的乃是前面所看见的,现在所看见的乃是现在所看见的。我们不应该停留在一个地方观看。每一个地方看见的,看起来是那么相似,但实际上你能够看见的更多了。难道看见更多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吗?你每天在路上流浪,不就是为了看见更多的东西吗?若是你走了一段路,觉得每一段路都差不多,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走下去?多与少是不一样的,你若看见得多,宝物就可能在其中,而看见得少,宝物就可能落在了外面。

我说,可是,群山是无穷无尽的,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,另一座山还连着另一座山,我们怎能看见全部呢?你看这群山绵延不绝,我们不可能看遍每一座山。他说,是的,这就要我们一直走下去,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。所以我和你一样,也是一个流浪者。不过你是在路上流浪,而我是在自己的内心流浪。你从没有对自己的流浪感到厌倦,我也没有。流浪者的流浪是因为其中有着欢乐。

他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这夏天的景观,草地上的马群、牛群和羊群更多了。很多人在这山间放牧,这是他们放牧的最好时候。白云不断地飘过,一会儿就遮住了视线,一会儿那些放牧者和他们的马群、羊群和牛群又从中显露出来。这一切恍如梦境。他说,我曾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景色,可是我现在并不是在梦中——我已经知道了,知道我父亲所说的宝物在哪里,它就在我所看见的事物里。

我问,你说的宝物究竟在哪里呢?它究竟是什么?他神秘地一笑,对我说,一个人看见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,我们两个人看见的并不一样。我说,有什么不一样呢?你看见的我都看见了,不过是一个个山头、一道道沟壑、一片片草地、一群群牛羊和马匹,这有什么不一样呢?他笑了笑说,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,但我所想的和你所想的不一样,所以看见的也不一样。你看见的不过是景色,而我看见的却是自己。你看见的在你的外面,我看见的却在我的内心里。

我又问,我们在哪里?看见的又是什么地方?他说,这不是常山吗?我们看见的是代国。现在我们可以返回去了。我惊异地问,你不是为了寻找宝物而来的吗?他说,是的,宝物已经得到了,不过最好的宝物不是拿在自己的手里,而是需要在时间中等待。真正的宝物是拿不走的,你只能把自己放在它的中间。我不知道他说的意思,但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。我不知道他寻找的宝物是什么,但我知道他已经看见了这宝物。我不曾离开过他一步,我和他站在同样的地方,可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宝物呢?

我们返回时,看见那些人仍然在到处寻找。每一个人的脸上流着热汗,他们显然已经疲惫不堪。他说,真正的宝物怎么会埋在土里呢?他们只是觉得宝物是小的东西,但不知道宝物乃是大的,谁又能将其埋到土里?他们可能会挖出什么,但绝不可能从中找到宝物。这些人不将目光放在大的地方,却在眼前的地方寻找,真正的宝物怎么会埋到土里?

我跟着他走了很多日子,我不记得究竟走了多久。我们每天天还没亮就开始行路,渴了就去找河流和泉水,饿了就到农舍讨一点吃的,累了就在路边的树下歇一歇。我问他,你要带我到哪里去?他说,我没有带你到哪里去,是你要跟着我。我不需要你跟着,你应该继续去流浪,我也要去流浪,而我们的流浪是不一样的。我说,不,我现在需要跟着你。原来我在流浪的途中,从来不喜欢跟着别人,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起,因为我一旦跟着别人,那么我将不再是一个流浪者,但我现在改变了想法。

他问,你就不怕失去流浪的快乐吗?我说,不,我不怕。因为我跟着你就拥有了快乐。我跟着你上山,又跟着你下山,然后跟着你行路。我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,但我知道你寻找到了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,可我因为跟着你,也寻找到了——我现在才知道,我所寻找的就是你。我原来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宝物,因为那些被视作宝物的东西,在我看来一钱不值,所以我喜欢上了流浪。因为我在流浪中获得了宝贵的寂寞,也获得了宝贵的孤独,这是许多人想要抛弃的东西。更多的人是愚蠢的,他们只是想丢掉自己手里的东西,却寻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这岂不可惜?

——我现在知道了,只要跟着你,我本来的东西还在我的手里,我仍然是一个流浪者。因为我所跟着的人也是一个流浪者。原来我在路途中流浪,现在我跟着你,同样在内心流浪,我得到的欢乐也从路上转入了内心。因为这道路已经不在我的眼睛里,而是在我的内心里。我从前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,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,也不在意自己在什么地方。自从你将我引向了山顶,让我看见了翻腾的群山,我的目光就被那么大的世界吸引,因而我已经不在我所在的地方,我的目光被你掐了下来,一段目光放回了我的心里,另一段放在了你的身上。我想,不是我看到的有多么大,而是自己的内心是大的。因为这样,我也好像变得大了。过去我是一个渺小的流浪者,现在我似乎不再渺小了。

我跟着他走着,一路都在沉默中。但是这与我从前的沉默是不一样的,因为我的内心有了那么多的群山和沟壑,我能够不断地听见自己的回音。我感到自己不仅拥有这群山和白云,还拥有充足的阳光,即使是夜晚的星辰也在我的内心闪耀。我原来在天地之间,而现在我仍然在天地之间。原来我的身体在天地之间,而现在我的心灵在天地之间。原来我在地上的小路上徘徊,现在我却有所跟随。原来我没有目的,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。现在我跟随这个人,他走到哪里,我就跟随他到哪里。

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座雄伟的城池,又来到了他父亲的宫殿。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是一个家族的继承者。他将拥有众多的兵卒,还有那么多的谋士和侍者。他来到了他的父亲的病榻前,对他的父亲说,我找到了宝物。他的父亲说,你的兄长还没有归来,你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了宝物。我不知道你究竟找到了什么。不,我现在不想听你和我说什么,等你的兄长回来之后,你们一起来告诉我。

他的父亲躺在病榻上,似乎已经气息奄奄,因为他说话的时候,声音是微弱的,他已经失去了力气。他显然在等待最后的时辰。过了几天,他的父亲又一次将他召到了宫殿里。辉煌的宫殿里,四周点亮了灯火,这灯火照耀着每一个人。他的父亲坐了起来,满脸都闪烁着光亮。他和他的兄长一起站在父亲的面前,高大的铜柱映照着他们的影子。这样的夜晚并不是黑暗的,相反比白昼更为明亮。

父亲先问他的兄长,伯鲁,你到了常山了吗?他说,我到了那里,我率领了很多人,费尽了力气,却没有找到你说的宝物。常山太大了,要藏好一件东西很容易,别人怎么能轻易找到呢?父亲说,是的,一件宝物埋藏在大山里,的确很不好找。那么——父亲转过头来,面对着我所跟随的人,说,你找到了吗?现在你可以跟我说了。

他回答说,我找到了。父亲吃惊地看着他兴奋的脸,说,你在哪里找到的?你要知道,我所埋藏的宝物可是在群山里,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,这群山乃是无穷的。他回答说,是的,正是这无穷启发了我。我站在了常山的最高处,看见了绝美的景色。那里有着数不尽的草地,草地上有着众多的牛羊。重要的是,这是一个丰饶的代国,它的草地上有着无数的马匹,我在高处看着这些马匹,它们几乎都是骏马。我看着它们吃草,也看着它们奔跑。它们吃草的时候,几乎忘掉了身边的一切,它们奔跑的时候就像风一样快,也同样忘掉了身边的一切。我要是能够得到这些骏马,我们的家族就会长盛不衰。我要是驾驭这些骏马,我就可以所向披靡。

他的父亲沉默了很久,然后感叹地说,代马、胡犬和昆山之玉,乃是世间的宝物,代国乃是良马的产地,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啊。可惜我看不见这样的地方了。不过你所看见的,就是你所找到的。我没有看见,所以没有找到。你看见了代国,我却从你的目光里看见了赵氏的希望。我将把我的爵位传给你,或者说,我选择了你乃是选择了希望。在人世间,没有比希望更重要的宝物,而你找到了我的希望,也找到了你的希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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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40 | 显示全部楼层
赵无恤


我的姐姐嫁给了代国的国君,赵氏和代国有了姻亲之好。我想,这乃是绝好的机会,我不能再等待了。赵氏必须壮大自己,因为荀瑶早已对赵氏虎视眈眈,也许哪一天他就会前来攻打赵氏。我的父亲临死前就告诉了我,代国乃是他所藏的宝物。现在我该得到这个宝物了。以前我只是看见了它,现在我要获取我所看见的。

我也不想一直等待,因为等待就意味着灭亡,我不能在等待中灭亡。丧服还穿在身上,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。机会从来不在将来,而是在你的眼前。我派遣使者前往代国,邀请代王到夏屋山相会。我的使者告诉他,夏屋山乃是避暑之地,赵氏和代国已是姻亲,应该相聚一叙,共谋今后的大计。现在是暑热将尽的时候,在夏屋山痛饮美酒,欣赏代国的美景,岂不是一件好事情?

我前往代国赴宴,决不能带许多武士,不然就会引起代王的猜疑。我必须在饮酒之间击杀代王,这样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取代国。我需要找到一个人,这个人必须能够将代王一击而毙。而代王乃是力大无穷、武艺高强的人,谁可以将他击杀?我让人秘密寻访,我的家臣们选拔了几个人,都不是我心中所想的——他们一看就是力壮如牛的武士,又双眼满含杀气,代王的武士们岂能辨不出那是刺客?

这时,一个人来到了我的面前。他说,我可以刺杀代王。我仔细审视着他,他还是让我感到失望。他的眼睛里没什么光,双眼是混浊的,身材也很矮小,头发很稀疏,还是一个驼背,但他的脸很大,这一张大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。这个人既不威武,也看不出脸上有什么杀气,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。我想,这样的形象怎能是一个刺客?也许他已经看见了我失望的表情,说,我是一个厨子,我若跟随着你,谁也不会猜疑我是一个刺客。

我说,代王不仅膀大腰圆、力气非凡,还有一身高超的武艺,若是不能一击即中,那么我也不可能逃命。他说,我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,但同样有着高超的武艺。我说,你会什么样的武艺?是不是可以让我看一看?他说,好吧。我又说,我不知道你擅长什么样的兵器。他说,一个厨子能有什么兵器?我用来斟酒的金杓就是我的兵器。

他从怀里拿出了他的金杓。长长的斗柄,前面是一个铜斗。我笑了,说,这就是你的兵器?他说,是的,我很小就成为一个厨子,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厨子,我的武艺乃是父亲传给我的。我可以将美酒从高高的地方斟满酒爵,既不会溢出,也不会不满。我还可以从背部越过自己的肩膀斟满酒爵,既不会溢出,也不会不满。我会用十二种姿势斟酒,既不会溢出,也不会不满。我可以让美酒流过玉环的孔而不让它沾湿。

我大笑着说,我带着你前往会见代王,并不是为了让你表演你斟酒的技艺,而是要将代王杀掉。你的技艺即使是非凡的,又有什么用处?我不需要无用的技艺,我只需要击杀代王。我不需要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子,而是需要一个技艺高超的刺客。他说,你放心吧,你先看一看我的武艺吧——他的脸上露出了被藐视的愤怒。他说,我听说你喜欢有才能的人,可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来到了你的面前,你却不认识他。

说着,他开始挥舞自己手中的金杓。他先将金杓的柄立在指尖上,然后高高地抛起,金杓在空中旋转,好一会儿才落回到他的手上。他用左手的一根指尖接住,又一次抛往高处,金杓又一次在空中旋转,好一会儿才落回到他的手上。然后他一个跳跃,就像轻轻地飞翔,迅速从我的宫殿的一根铜柱飞跃到了另一根铜柱。那金杓似乎紧跟着他,从空中飞向了他的手。他的身体是那么灵巧而轻盈,金杓就在他的双手之间飞旋。这飞旋的金杓遮住了他的脸,那混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。

是啊,这是怎么回事呢?他的目光不仅突破了混浊,也突破了自己用金杓设置的屏障,箭一样飞出,这该是多么令人胆寒。他转身又一个飞跃,竟然在每一根铜柱之间不断地飞舞。一个人就像令人眼花缭乱的兵阵,让我看不清他究竟在哪里,只看见他手中的金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金光,勾勒出一朵朵花瓣的边缘线。他似乎从这个花瓣到另一个花瓣,或者说,他同时既在这里又在另一个地方,可哪一个是真正的他?或者他将自己的身体分成了几个?这真是太神奇了。

我说,好了,我已经选中你了。你竟然能够将金杓作为兵器,还有这样非凡的绝艺,定然能够帮助我建立大业。他说,我的金杓中若是舀满酒,我在舞杓时将不会洒出一滴。我已经习武几十年了,只是等待能够有一天将这武艺奉献给贤德的人。你是一个贤德者,也是一个有智谋的人,我愿意将我的技艺献给你。我将为你杀掉你所要杀掉的人。我已经看出来了,你有着非凡的雄心,而我的绝技就是要给你这样的主人。

——我知道,你早已想要得到代国,先主也早已想得到代国,但没有得到机会。若是你可以得到代国,那么赵氏将变得无敌。你要杀掉自己的姐夫,这是无德的,但这无德将换来以后弘扬更大德行的机会,这样的无德乃是因为贤德者的雄心。你的雄心太大了,它需要一个更大的天地予以寄寓。无限的仁德是软弱的,若要获得大的仁德,就要先抛弃小的仁德。现在,我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你要抛弃的。

我说,好了,我可以登上夏屋山了。秋天就要来了,这是最后的炎热。在夏屋山上,炎热将会得以扫除,我将在山上看见整个代国,也看见赵氏的繁荣。没有这秋天的落叶,怎会有另一春天的萌发?现在看来,一切都是好的。我需要找到父亲的宝物,在常山的山巅,我看见了。我看见了父亲想要的东西,我看见了我要做的事情,也看见了通往代国的路。我已经将我的所想作为一个个记号,用短剑刻在了通往山巅的树上。

[发帖际遇]: 那边 发帖时在路边捡到 3 颗 钻石,偷偷放进了口袋. 幸运榜 / 衰神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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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厨子


我是一个厨子,我做得一手好菜肴。我所做的饭菜,远远地就可以闻见香味。我煮的鹿肉,让我的主人十分赞赏。他总是说,这是谁的手艺?真是太好吃了。可是别人告诉他的时候,他却从来不会记住我的名字。是的,他从来不知道我,不知道谁为他做饭。他不需要知道,因为每一天、每一顿饭,都会有人将我做的菜肴端到他的面前。他只需要好的菜肴,不需要知道是谁为他做饭。

我藏在他的厨房,那就是我的地方。我经常从远处看见他,看见他华美的衣裳和昂首挺胸的样子,可是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话。他怎么会和一个厨子说话呢?我每天看着火灶里的柴火,看着从中喷吐出来的火苗,看着釜中沸腾的水,甚至忘掉了自己。别人不记得我,我也不记得我自己。

我不仅身材矮小,而且长得丑陋,没有人看得起我,甚至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。这样我也就变得沉默寡言,只是默默地干活儿。我将好柴火塞入了灶火中,火焰立即就大了起来。我知道,我就是这好柴火,只是需要一只手,将我塞入灶膛。我唯一喜欢的就是在闲暇的时候挥舞自己的金杓。我的金杓中若是舀满了酒,无论我怎样挥舞,或者将它抛在半空,金杓中的酒都不会洒出来。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,但是我没有使用这力气的时候。我练就了一身绝技,却没有用武之地。我只有在炉灶旁默默地等待,总会等到有人看见我身上的好武艺的那一天。

有一天,听说我的主人需要寻找一个刺客,以刺杀代王。听说他已经找了几个人,但都不满意。于是我向我的主人说,我能够做这件事。但他不相信我,也许我长得不像一个刺客,我的脸上没有那种冷酷和残忍。是的,我的脸上不需要表情。一个刺客难道必须是充满了杀气吗?多少年来,我所看见的真正的刺客,从来不是那种表面上呈现自己真相的人,那样的人,一切都已经显现于脸上,他又怎能杀掉别人呢?

我的冷酷和激情都深藏在我的内心。就像种子埋藏在地里,你在冬天的时候看不见它,在春天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一点点,但是它长成大树的时候,你会感到吃惊。我就是那样的种子。我被深埋在小小的厨房,只有灶膛里的火焰可以映照我的脸。这火焰就是我的镜子,我从火焰里可以看见自己。火焰从来不会将自己固定在一个形象里,是的,它没有固定的形象,却有着无数的形象。我就像伴随我的火焰一样,内心充满了骚动和激情,因为我本身就是火焰,我的心里藏着猛烈的火焰。若是我一直等待,那么这烈焰将焚毁我自己,我将因着这烈焰而成为灰烬。

我告诉我的主人,我浑身有的是力气,代王固然是有力气的,但我的力气更大。他的力气乃是表面的力气,而我的力气是来自我的燃烧的灵魂。我头发稀疏,是因为我内心的火焰太旺了,而我的驼背则是我的力量积蓄了太久的缘故。所以你不要看我的表面,你的目光应该穿透我,看见我丑陋的形象里蕴藏的勇气和力量。在我的火灶里,没有一根木柴是好看的,灶膛里的火却是旺盛的。

我不用更多的话语,我的武艺就是我的话语。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话语更有力量?我拿着自己的金杓在主人的宫殿里飞舞,从一根铜柱到另一根铜柱。我在地上不断飞跃,我的金杓不断被抛起又不断落下,它旋转起来就像奔驰的车轮,又像飞鸟扇动翅膀。我浑身的力气就像火焰的喷泉,是的,我就像最激烈的火焰从一个形象转化为另一个形象,我的形象变化无穷,我的金杓也变化无穷,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话语呢?

他选中了我。我从厨房走了出来,跟随主人到夏屋山去。那是一个好地方,我从来没有去过夏屋山。我知道自己身负使命,但我是轻松的,因为我有着必杀的绝技。我和主人到了夏屋山的大帐,代王早在这里迎候。我的主人只带了几个侍卫,他的身上什么兵刃都没有携带,他的剑也放在了自己的宫殿里。代王是真诚的,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。他们的交谈也是真诚的,似乎一片欢声。但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。是的,这死亡的气息就在他们的呼吸里,就在美酒的香气里。

我用金杓不断为他们斟酒,我的技艺不断获得他们的喝彩,可是谁知道我华美的姿势中已经酝酿着杀气。我已经看见这杀气在空中飘动,它穿过了代王和主人的话语,也穿过了他们手中的酒爵,一点点充满了大帐。一个个美女在舞蹈,她们的衣裙在这杀气中飞舞,她们轻盈的身体将这杀气带起,我看见了飞溅的火星。我的主人亲自为代王斟酒,但代王不知道这酒中已经映照出他死亡的面影。

我的金杓不仅是斟酒的酒具,也是我的兵器。它的金斗是特制的,比一般金杓的要重得多。它的方形的金斗有着死的重量。它已经被磨得锃亮,可以看见四周的人影。所有的事情都被映在其中。我从这金斗上可以看见代王的笑容,可以看见我的主人的笑容,但每一个笑容都不一样。当然,我也看见了自己毫无表情的脸以及混浊的眼睛。

就在我又一次为他们斟满美酒的时候,我的主人向我瞟了一眼。我立即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含义。我说,我可以为代王表演我斟酒的绝技。于是我将自己手中的金杓向空中抛起,用一根手指接住了它,那金杓就立在了我的手指上。然后我又一次将这金杓抛起,它在空中旋转,当它就要落下的时候,我一个飞跃,在接住金杓的一瞬间,金杓里已经盛满了酒。我将金杓转到了我的背后,在低头的时候,金杓里的酒已经倒入了他们的酒爵。这时我的主人和代王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。

就在这个时候,我的金杓的斗柄已经被我紧紧握住,并高高举起。一道金光从高处落到了代王的头上。这一道金光里含有我的千钧之力,代王的脸一下子被压扁了,我看见了这张变形的脸,他的笑容顿时停住了。我的金杓在飞舞,代王的一个个侍卫在我的金光中倒下。我只看见自己手中的金光在闪耀,在空中不断地闪耀,伴随着一阵阵野兽般的嗥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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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4-10-15 21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赵姬


我的弟弟杀掉了我的夫君,从天而降的霹雳击中了我。我还在宫室中梳妆,听到了外面的一阵阵喊杀声。有人告诉我,我的夫君已经被赵无恤杀害,赵氏的大军已经攻陷了代国的都城。我前面的铜镜立即带着我惊愕的面容掉到了地上。我听见了砰的一声,我也落到了这巨大的声响里。

我是深爱着我的夫君的。他身材魁梧,双眼里满含着真诚。他喜欢抚摸我闪亮的黑发,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的波浪一样的头发上滑动。我享受着这样的爱抚,感受到一个男人质朴的爱。我所爱的人死去了,我的梳妆还有什么意义?我美好的面容还有什么意义?我的一切已经归于他,我的身体以及我的容颜,一切的一切,原本都归于他。可是他已经死了,我已经无所归附。

我不需要江山社稷,我只需要一个人,一个在我身边的男人。我依偎在他的怀里,就获得了人世间的一切。我原本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,但我的弟弟将他夺去了。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。是的,我什么都没有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代国已经属于赵氏了,可我又属于谁?我的夫君死了,可我还活着。我原本属于他,可我所属于的人已经死了。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活着?就像野兽身上的皮,它的肉已经被吃掉,那么这皮毛也被丢弃在地上。是的,我已经被丢弃了。

代国的都城已经被攻破了,我的弟弟披着铠甲站在了我的面前。他对我说,姐姐,我们回家吧,代国已经是我们的了。我直直地盯着他,问他,我的家在哪里?从前我们在同一个家,后来我嫁给了我的夫君,我的家就到了代国。现在你杀掉了我的夫君,也夺走了我的家。我的家又在哪里呢?请你告诉我,我失去了夫君,也失去了归宿,我的家又在哪里呢?我的家乃是有我的爱的地方。从前我爱我们的父母,也爱你,后来我爱我的夫君,现在我的爱已经没有了,我的家怎么可能在没有爱的地方?
——若是谁杀掉了我的父亲,那么我会成为一个复仇者。若是谁杀掉了你,我会成为一个复仇者。若是谁杀掉了我的夫君,我也会成为一个复仇者。因为谁要是杀掉了我所爱的人,他就是我的仇人。现在是你杀掉了我的夫君,是你杀掉了我所爱的人。我想恨你,可是你也是我所爱的人,所以我无法恨你。我若对你复仇,那么我将失去我全部的爱;若是不对你复仇,那么我不仅失去了我的爱,也失去了我的仇恨。请你告诉我,我的家又在哪里呢?我的爱又在哪里呢?

他说,不,你还能找到爱。你的爱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失去,你还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上找回它。赵氏永远是你的家。你是那么美丽,很多人都会爱你。现在需要你忘掉代王,这样你才能平复内心的伤痛。他已经死去了,而一个死去的人不可能复生了。你要知道,我一点儿也不仇恨代王,甚至我和你一样喜欢他,但我必须杀掉他。有时候自己所要杀的人不一定是仇人,但为了赵氏的未来,我必须杀掉他。

——你应该理解我,也要理解我们的父亲。我杀掉代王,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愿,也是父亲的旨意。若是我不杀掉他,赵氏就得不到代国。若是得不到代国,赵氏就可能被别人消灭。你要知道,我继承了父亲的大业,就不能只想着我的爱和恨,也不能只顾及你的爱和恨。自己的爱和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。因为我是一个继承者,我是一个家族的宗主,我将要带着这个家族走向繁盛,那么就要将所有阻挡脚步的石头搬开。这一切,既不是为了仇恨,也不是为了爱,而是为了未来。我们都爱未来吧,未来有着无穷的可能。

我说,我不是不爱未来,而是不喜欢你用这样残酷的杀戮来迎接未来。既然现在是这样残忍和丑陋,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?你杀掉了和你没有冤仇的人,也毁掉了爱你的人,现在的一切都没有了,还会有什么样的未来?已有的东西都没有了,我在未来还能得到什么?你欺骗了一个真诚的人,你将他引向了夏屋山,你用虚假的微笑和热情对待他,而他所用的却是他内心的真情。你觉得这公平吗?他用最好的美酒招待你,他将你视为他的亲人,可你却杀掉了他。你觉得这合理吗?若是你的内心还存有一点儿温情,你是不是已经毁掉了它?若是你还有一点儿仁德,你是不是已经丢弃了它?

他说,天下有很多男人,你可以任意挑选。你失去了代王,还可以找到别的男人。若是代王因为疾病而暴毙,你该怎么做?跟我回家吧,你仍然是最漂亮的女人。若是赵氏拥有未来,你就会拥有未来。你应该相信我。我说,是的,我应该相信你。从前我相信你,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,我从小看着你长大,我相信你的智慧、你的聪明、你的果断的品格。不然父亲怎么会挑中你?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,我谁也不相信,包括你。

因为你的智慧变成了诡计,你的聪明变成了阴谋,你的果断变成了杀戮。你用这样的手段夺取,你得到了,可是也失去了。你得到了你想要的,可也会带来你不想要的。以后谁还会相信你呢?我都不相信你了,谁还会相信你呢?人们再也不会相信你的微笑,不会相信你的话语和承诺,不会相信你的每一个姿势,不会相信你的一切。天下的人们都已经看见了,看见了你的所作所为,看见你杀掉了自己的姐夫。而且他用全部的真诚迎候你,他用最好的美酒款待你,他用最纯洁的笑容面对你,可是你却杀掉了他。

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诚的,也不知道站在我的面前的是不是真的你,你给我许诺的未来是不是真的未来,因为你已经变得虚幻,所以我认不出你。或者说,我在从前就没有了解你,我从来就没有认识你。我原以为对你是了解的,因为从你小的时候,我就看着你,我曾那样欣赏你,欣赏你的才能,欣赏你的笑容,欣赏你的箭法,欣赏你驾驭战车的姿势,也欣赏你狩猎时的样子。我记得,你对着前面的猛兽,毫无畏惧地冲向前去,用你手中的弓箭,对着它。那一次,你射中了一只猛虎的眼睛,它逃走了。

可是这一次,你的姐夫没有逃脱。他失去的不是眼睛,而是生命。或者说,你的姐夫是因为先失去了自己的眼睛,才失去了自己的生命。他既没有看见你的诡计,也没有看见你微笑背后的狞笑。因为你用虚假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,而你躲在这虚假的外壳里,射出了自己弓弦上的箭。你为什么要躲在这虚假的东西里面?因为你是卑怯的,你不敢将自己的真面目露出来。现在我看见了你的真面目,但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夫君。若是我为了看见你的真面目而失去我的一切,我宁可看不见你。你连我也杀掉吧,我已经觉得自己毫无理由继续活下去,我已经不想待在人世间了。因为我既不想看见我的现在,也不想看见你。是的,我什么都不想看见了。

他又说,我还是想带你回家,你不要固执了。你的心情很坏,我完全能理解。你应该从镜子里看看自己,你是多么漂亮。你若是感到绝望,那么绝望就会毁坏你的美丽。你不能沉浸在悲伤里,不能一直流泪。悲伤的眼泪会冲垮你。你仍然应该相信我,因为我所做的是替我们的父亲做的,我不能让他的灵魂悲伤,也不愿意让你悲伤。我也相信,父亲也不愿意看见你悲伤的样子,不然他会心疼的。你应该知道,他是爱你的,我也是爱你的。

我说,爱我?我怀疑你嘴上说出的爱,我再也不听你嘴上所说的话了。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爱,知道我那么爱你,那么爱我们的父亲,后来我又那么爱我的夫君。我只知道自己的爱,我知道自己的爱是没有保留的,我愿意为这爱放弃自己的生命,因为我的生命就是用来爱的。现在你毁灭了我的爱,因为我所爱的人一个个消失了。我也爱你,但不是爱你的杀戮,也不是爱你的卑怯,而是爱你爱别人的样子。我爱你的笑容,却不爱你虚假的笑容。从你的身上,我将爱和非爱分离开来。你让我知道,一个人竟然有可爱的和不可爱的。从前我觉得我若是爱一个人,就爱他的一切,现在我不这样想了。

因而我只爱死去的人。是的,我的父亲死了,我爱他。我的夫君死了,我爱他。你站在了我的面前,我却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。我不愿意这样徘徊。徘徊就是犹豫不决,就是游移不定,就是失去了选择。所以我不愿意在徘徊中停留。你还是杀掉我吧。徘徊是痛苦的,爱也是痛苦的,而失去了爱,我不仅痛苦,而且完全陷入了绝望。我不能在一个无爱的人间活下去,我已经失去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,那么我的爱还在哪里呢?

他说,我还是要前来接你回家,你是我的姐姐,我们的身上都流淌着父亲的血,你还是要想一想。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。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转身的样子,不禁放声悲哭。我带来的侍女过来安慰我,说,你不要悲伤了,死去的已经死去,活着的还要活下去,悲伤只能损坏自己身体,却不能挽救和改变事实。赵氏已经取得了代国,这未必就是坏事情。你还是属于赵氏,应该帮助你的弟弟成就大业。你的弟弟是有雄心的,他必定能够成为一代雄主,那么赵氏的兴盛指日可待。

我说,我是一个女人,我不需要什么大业,我只需要安宁的生活。我原本不是很好吗?代王宠爱我,他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。我的眼泪为我的夫君而流,我在泪水的光芒里看见了他。我只是出自赵氏,但我已经属于我的夫君了。我的夫君身上,寄寓了我的全部日子。现在我的寄寓没有了,只有在泪水中看见他的身影,看见他向我微笑,也看见他惨死的样子,看见他的悲伤,看见他与我的告别。你出去吧,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。我现在需要一个人待着。从前我不愿一个人待在这里,现在我渴望空无和孤寂。

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是的,只有我一个人。这个屋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是熟悉的。我用来梳妆的地方,我安寝的地方,我在白天休息的地方,一切都是熟悉的。可是这些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呢?我的夫君不在了,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?因为我在这里,因为我的夫君在我的身边,这些东西才有意义。平日我喜欢它们,是因为我喜欢我的生活。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,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,我欣赏自己的美丽,就像另一个人欣赏着我,或者是我欣赏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人。

我离开了赵氏家族,来到了我喜欢的地方。代国是美好的,代国的日子是美好的。我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所需的一切,我以为自己将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自己的一生。可是我的弟弟改变了一切,他将这样美好的日子切断了。寝宫里渐渐暗了下来,又一个夜晚就要来了。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该怎样度过。黑暗一点点罩住了我,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黑暗中下沉、下沉、下沉……我脚下的土地已经没有了,我踩不住任何东西,我便只有在这黑暗里下沉、下沉、下沉……

只有在这黑暗里,我才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,因为哪里的黑暗都是一样的。我想在这黑暗里忘掉一切,可是一切又在这黑暗里浮现。我才知道,黑暗拥有了一切。你以为那些消逝的已经消逝了,但黑暗中它们又出现了。从前我害怕黑暗,但现在我不害怕黑暗了,却害怕黑暗里所浮现的一个个影子和一个个场景。它们不知道从哪里出来,又在哪里消散。我听见我的夫君说,我被赵无恤杀害了,可你还独自留在人间。我是多么宠爱你,现在我看不见你了。是的,我能和他说些什么呢?我听见了他微弱的声音,却说不出话来。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,又该怎样安慰他。

他的灾祸都是我带来的。我若不嫁给他,他怎么会这样死去?他宠爱我,是因为我拥有美丽的容颜和女人的温柔,可是他怎能想到,这美丽的容颜和温柔的背后却藏着置他于死命的剑。他啜饮我,不知道我是一杯毒酒。他和我说话,是和他所饮的毒酒说话,而毒酒对他说的,只有一个字,那就是死。我来到代国的时候,同样不知道自己是一杯毒酒,我以为自己是美酒,是可以让我的夫君感到欣悦的。现在我已经显出了真相,我在这黑暗里看见了自己的真相,因为我已经是这黑暗的一部分,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里,而黑暗又在哪里。

我就这样坐在黑暗里。风敲打着窗户,那么轻,那么轻。可我所听见的,却是那么宏大、那么浩瀚、那么悲凉。我的侍者进来了,她点着了灯。灯光是那么刺眼,那么让我难以接受。我说,我不要灯,我不要这光,我要的是黑暗。于是她将点亮了的灯又灭掉。她的面孔在我的面前闪了一下,也灭掉了。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,她对我说,你应该为代王报仇,他是无辜的。你嫁给了代王,可他被杀掉了,你为什么不报仇呢?你在这里流泪有什么用?你的悲伤又有什么用?

我说,我不是不报仇,而是失去了仇恨,它和我的爱一起失去了。或者说,不是没有仇恨,而是不知道这仇恨在哪里。嫁给代王之后,我获得了代王的宠爱,他对我的深情没有谁能比得上,我生活在这样的爱中,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我也对他百般依顺,我对他的深情,他是知道的,他也因为得到了我而感到满足。生活本来是美好的,可是这美好的东西很快就失去了,我甚至都不知道是怎样失去的。

代王遭到了杀害,我的爱也遭到了杀害。我若不能为他复仇,还怎么谈得上仁?但是杀害他的乃是我的亲人,是我的弟弟。我是赵家所生,我的身体里流着赵家的血。我若是杀掉我的弟弟,就违背了父亲的旨意,还怎能谈得上孝?我从婴儿开始,就在赵家长大,是赵家养育了我。我若是复仇,就会损害赵氏的基业,赵氏家族的未来就会动摇,甚至将失去立国之地,这还怎么谈得上义?若是仁、义、孝都没有了,我还怎么配活在这人世间?我既要复仇,又不能复仇,你说我该怎么做?不仁的事情我不能做,不义的事情我也不能做,不孝的事情就可以做吗?在“仁”“义”“孝”这三个字中,我该丢掉哪一个?若是不能丢掉其中任何一个字,那么只有我自己死去,那样,这三个字,我就一个都看不见了。

天亮之后,我的弟弟派人前来迎我回去。我照着镜子,看着我红肿的双眼和凌乱的头发,内心的悲伤,像烟雾一样缭绕。我的侍女为我精心梳妆,就像平时一样。我看见自己的黑发被梳理、编排和盘绕,我的脸上施了脂粉,发黑的眼圈、晦暗的脸庞,似乎都得到了粉饰,可我知道这是遮掩的结果。我从这镜子里重新看见了自己的美丽,但这美丽已经失去了光泽。我穿起了出嫁时的衣裳。是的,我要让人们看见我最美的样子,让我夫君的灵魂看见我最美的样子。

我上了车,侍奉我的侍女们也跟随我乘车而行。不知走了多久,一座山出现在了面前。我们开始翻越这座山。一路上我沉默着,我身边的人们也沉默着。微风从我的面颊吹过,我的脸上感到了凉爽。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,我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替身。车行到了高处,我让车停下来。我说,这里距离山顶很近,我要最后看一看代国。于是我的侍女和随从们跟着我向着山顶走去。

我在山顶的一块方形的大石头上坐下。下面就是代国的都城。代国的都城就像一个方形的小盒子,里面也都是一些方形的小格子。它的上面飘动着雾气,似乎在朦胧中变化。我曾经住在里面,那里有我的快乐,有我的爱,也有我的悲痛和绝望。我又向南瞭望,那里就是赵氏的土地了。牛羊和马匹散落在山间,它们享受着我从前的自由和快乐。这里很好,这是一个好地方,这块石头这么平整,多么适合我坐在这里休息。

这里真是太好了,我感到浑身一阵阵舒适。漫山遍野的树木和野草,一片繁茂。在这里,我既能看见代国,也能看见赵氏的土地;既可以看见我的父亲,也可以看见我的夫君,他们的灵魂都在我的面前,我都可以看见。他们在白云里,也在这山间的草木之中。我拔下头上的发笄,它在阳光下发出了炫目的光。这反光中似乎存放着我的一切。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,在这石头上磨着、磨着,它的尖端露出了温柔的雪亮。我将它拿起来,又一次看着它的尖刺,然后对准了自己咽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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