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褐
国君和赵鞅派我前往吴军觐见吴王夫差,我来到了吴王夫差的面前。他的四周矗立着一面面旌幡,以及无数战戈。他坐在战车上,等待我说话。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刀戈林立的大军,又看着我。我知道他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军威,我装作对他的军队视而不见,对他说,我们两国的君主已经商定会盟,现在会盟的时辰还没有到,大王为什么违反先前的约定?吴军已经快到晋国的军营了,这不是违背本应遵循的次序吗? 吴王夫差说,我乃是尊奉周天子的命令而来。现在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,周王室已经衰微,既没有诸侯前来纳贡,也没有诸侯听从天子的命令。天子乃是天下的主公,现在就连祭告天地的牺牲也匮乏了,也没有姬姓同宗的人去关心,那么只有我来做这件事情了。我听到天子的命令,怎敢耽搁和怠慢呢?我只有亲自率领吴军风餐露宿、昼夜兼程,前来为天子分忧纾困。现在晋国的君主虽为姬姓本宗,却不为周王的困境忧虑,拥有重兵也不去征讨那些藐视天子的戎狄和秦楚,又丧失了本应遵循的尊卑长幼的祖制礼法,不断穷兵黩武,攻击同宗兄弟。我只能匡扶正义,遵照天子的命令奔赴周室之难。 ——我的爵位是天子赋予的,我想保住自己的爵位,就要为天子忧虑。若是天子需要我,我不能也不敢违背天子的命令。我希望自己能够为天子建立功勋。我不敢说我要超过自己的先君,但我也不愿意不如自己的先君,那样我将怎样面对先君的灵魂?会盟的日子就要到了,我若是不能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,那么诸侯就会耻笑我,我的先君也会感到痛心。我想,我需要和晋国的君主比试较量,若是屈服于晋君,仍然尊奉盟主的决定,我又怎能为天子力挽狂澜? ——你是晋国的使者,你来到这里,就要把我的理由传达给你的国君。我从来都尊重你的国君,但你的国君却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情。一个盟主不能为天子分担忧虑,那么这样的盟主就应该被别人取代。一个盟主不能为天下操心,那么这个盟主就没有担当起他本来的责任,他就应该被别人取代。一个盟主不能遵守先祖的礼仪,违背天子的意愿,也违背诸侯的意愿,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盟主呢?我们的军营相距不远,我就在这里等待你的国君的回应。现在你可以回去了,我的话你已经听清,我就站立在自己的战车上,等待你的国君的答复。 我施礼告别,就要转身离去。吴王夫差却召唤军吏,让他将少司马兹和五个王士押解过来。这六个人一起上前,他们向我酬谢和告别,并抽出了腰间的剑,在一瞬间自杀。我只是看见他们快速举起了剑,伸向了自己的脖颈,就像六道电光同时一闪,血顺着各自的剑流下来。他们六个人几乎是一起倒下的。他们的自杀是这样整齐,甚至他们脖子上的剑痕都是一样的。我感到了内心的震撼,却装作平静镇定的样子,若无其事地再次向吴王夫差施礼,然后转身离去了。 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阵呼喊声,吴王夫差又一次擂响了战鼓,又敲响了金钲、金玦和金铎。我的脚步加快了,好像完全被这呼喊的巨浪所推动,一跃上了战车。吴王夫差用这样的方式酬客,乃是表达了他决绝的信念。我听见这金钲、金玦和金铎的声响是那么清脆、激越,我听见这战鼓的节奏是这样明确而有力,他不仅用自己的话语,也用各种声音,告诉我他内心的躁动。车前的骏马开始还是冷静的,迈着均匀的步伐,但我已经感到骏马的四蹄越来越快,最后竟然带着战车奔驰起来了。 我回到军营的大帐向国君复命,将吴王夫差的话一一说给他听。我看见国君皱起了眉头,好像一片乌云盖到了他的脸上。旁边的赵鞅说,你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我。我说,我观看吴王的脸,他的眉宇中间好像有着黑斑,他的脸上也敷满了阴云,他的气色不好,他的内心必定有大的忧患。我猜想,要么是他的宠妾或者嫡子死去了,要么是国内有了叛乱,要么就是越国已经攻入了吴国。他已经将自己的精兵强将都带到了这里,国内必然虚空,我听说越国的大军已经在吴国的边境上窥伺很久了。 赵鞅说,是的,越国早有图谋吴国的想法,吴王夫差这样为了虚名而不计代价,可以说大祸已经离他不远了。吴国的国内虚空,就有发生叛乱的危险。我听说有一种鸟,它的窝巢建在高高的树上,在窝里下了很多蛋,它离开窝巢的时候,一切都是平静的。它离开之后,会有一只异鸟破壳而出,这只雏鸟还睁不开眼睛,但它却会费尽力气将窝里的其他蛋一个个拱出窝巢,让这些蛋都掉到地上摔碎。 ——因为孵化者不知道,在它离开的时候,另一种鸟,它的敌人,已经将自己的蛋下在了它的窝里。它所费心孵化的,乃是自己的敌人。当它回来的时候,一切都晚了。还有一种鸟,它的窝巢也是建在高高的树上,当它离开窝巢之后,会有另一种鸟飞来,将它的蛋都吃掉,并占据了它的窝巢。它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家已经成为别人的家,只好在空中不断盘旋悲鸣。我看,吴王夫差不会逃出这两个结局。 我说,我也听说,被逼到了墙角的人会奋死一搏,而被逼到了厄境中的人也会变得十分凶暴。他已经完全疯狂了。这样的人不可与之交战。他就是想要和我们拼死一搏,我们不应该迎着他的疯狂而上。晋国应该答应让他先行歃血,他就算成为盟主又能怎样?一个将死的人,我们还和他争什么呢?但是,我们既不要冒着危险与之争夺,也不要无条件地屈服,否则诸侯将会嘲笑我们的懦弱。 赵鞅赞同我的说法,他说,你可以去吴王夫差那里复命了。于是我又一次来到了吴王夫差面前。我看见他的脸色是凝重的,他的目光里似乎含有愤怒,他的胸中有着巨大的风暴。他急不可待地问我,你的国君怎样说?我说,我国的国君在你的面前不敢显露自己的军威,也不敢亲自前来,他派我告诉你——如你所说,周王室已经衰微,诸侯也对天子多有失礼,我的国君承认你所说的话都是实情。 吴王夫差急切地说,既然承认我所说的,那么你的国君又说了什么?我说,我的国君说,既然吴王要用龟甲占卜,要恢复周文王和周武王时代的礼法,让诸侯尽到自己侍奉天子的责任,这乃是最好的事情,他有什么理由不赞成呢?这也是我的愿望,若是吴王能够实现我所不能实现的愿望,那将是天下的福分。我的晋国距离天子很近,我的先祖与周王乃同出一宗,而天子遇到困难我却不能纾解,又有什么理由逃避罪责? ——我也不断听见天子对我的责备。天子曾说,从前吴国的先君尊奉祖制和礼仪,每一年都按照季节率领诸侯朝见他。可是今天吴国遭遇了蛮荆的威胁,未能继续先君的朝觐之礼,所以晋国才代为辅佐天子的太宰,邀集同宗的诸侯前往朝觐,以消除天子的忧虑。现在你的权威已经覆盖东海,僭越的名声越来越大了,也已经传到了天子的双耳。你以尊奉祖制和礼法的名义而征讨四方,可是自己却也逾越了祖制和礼法,这又怎么让诸侯仿效呢? ——既然这样,蛮荆和其他国家又怎能对天子以礼仪侍奉?天子早有明令,吴国的国君为吴伯,可是吴国的国君却自己称王,你不是违背了天子的命令吗?那么诸侯又怎敢尊奉你为盟主呢?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,夜晚也不能有两个月亮,诸侯不能有两个盟主,周王室也不能有两个天子。可是你却要私自称王,这难道不是藐视和冒犯天子吗?我的国君的意思是,只要你不再称王,而以吴公自称的话,晋国怎敢不顺从你呢?又怎敢不让你在盟会上先歃血呢?诸侯又怎敢不让你做他们的盟主呢? 吴王想了想说,你的国君说得很有道理,但我并不是有意僭越和冒犯,而是我的先君都这样自称,我又不敢私自贬抑自己的称呼,那样我就会冒犯我的先君。但我对天子是忠诚的,我的先君对天子也是忠诚的。我既不想冒犯天子,也不想冒犯我的先君,那么我该怎么做?我说,你的先君已经冒犯了天子,也冒犯了自己,因为他们没有尊重天子给他的爵位。天子给他的,他不尊奉,而自己却夸大了自己的名分,这不是有罪吗?而你明知自己有罪,却要用非分的理由来逃避,这不是又一次犯罪吗?我听说,真正有德行的君王,应该听从上天的意旨,应该听从正义的呼声,若是自知犯错,那就应该纠正。这乃是一个君主的智慧,若是内心有智慧而又要违背,那岂不是愚蠢? 吴王夫差的脸上露出了微笑,他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,他一开始的怒气也消除了。但他的脸上仍然布满了乌云。这乌云来自他的内心,因而即使是微笑也驱逐不了,因而这微笑虽然放在脸上,但他的脸仍然是晦暗的。可以看出,他不是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,可是他为了做诸侯的盟主,必须接受这样的条件。他的微笑不是因为达到了心愿,而是想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楚。他知道,“王”是至高无上的,“公”则是必须承认自己的头上还有一个王。若是改变这样的称呼,就意味着降低自身的名分。 他是痛苦的,因为他必须做出不利于己的选择。吴王夫差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,他的迷茫乃是他一个人的迷茫。他永远高昂着头,却从来不会低头看自己。他一直看着前面,可是前面却一片迷茫。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,也不知道他的前面未必是真正的前面,因为前面还有前面,前面的前面还有前面。他的目光是有限的,因而他的目光穷尽之处,并不是真正的结局。他若是低头看自己,就会发现前面不在前面,也不在别处,它乃是在自己的内心里。真正的前面就在自己的身上。但是现在,他看着前面的迷茫,在这迷茫中失去了自己。 最后他选择了更大的虚荣,放弃了自己的王的自称。而晋国失去了什么呢?它只是回归自己的本真。多少年了,晋国虽然在名义上是诸侯的盟主,实际上诸侯并不遵从晋国的命令,晋国也深知自己的虚弱,早已失去了号令诸侯的权威。这一次,晋国仅仅是抛弃了一个虚幻的名义,却获得了自己的本真。一个毫无用处的名义又有什么用?晋国的霸主地位早已经不存在了,本来就是这样,那么这又有什么不好呢? 盟誓的仪式开始了,吴王夫差、晋国的国君、鲁国的国君并列站在高台上,开始检阅大军。高台之下,长戈林立,将士们身穿铠甲,旌幡飘荡,战马长鸣,战车排列齐整,鼓乐齐奏。就连天上的云彩都在飘动,不断改变着形状。它们好像跟着鼓乐在起舞,又好像是地上的将士投向天空的倒影。我看见天上好像有一匹骏马在奔腾,它的背上骑着一个人,又好像变为了几个人,又好像变为了众多的人,无数的人,最后会合在一起,变成一片茫然的景象,人影都消失在茫然之中。天上的云比地上的云变化更快,天上的人影比地上的事物更真实,地上的人们还在演示自己的威严和力量,而天上的人影已经消逝在一片模糊和苍凉的暗淡之中。天上的事物总是走在地上的事物的前头,但地上的人们看不见这样的征兆。这是他们在愚蠢中不能自拔的原因。 在众多的大军中,吴军的声势最为宏大。他们的士卒都穿着一样的铠甲和下衣,分成了颜色不同的三个方队,接受诸侯的检阅。吴王夫差出现在哪里,哪里就有吴军雄壮的军威和地动山摇的呼喊声。吴王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,不断听见别的诸侯对他的赞美。鲁国的国君对他说,吴公真是了不起,你的大军威武雄壮,他们的动作就像一个人一样整齐划一。我的国君也称赞说,吴公的大军气势浩大,就是日月也显得暗淡无光。一个国君能将军队治理得纪律严明而听从将令,那么你的国家也会是这样。 我想,这不值得羡慕。越是暴虐的君王,他的大军就越是显得气势雄浑,然而这仅仅是将士们给你的外表。这样的齐整和听从号令仅仅是慑服于暴虐,而不是出自内心的服从。当初商纣王的大军也是这样,商纣王也站在高台上检阅他的军队,也以为自己的大军势不可当。可是周武王的大军一旦发起攻击,商纣王的大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。暴虐可以让大军齐整,因为这齐整乃是暴虐的结果。但暴虐却不能造就真正的勇敢,也不会造就真正的忠诚。相反,暴虐会促使背叛,而齐整是混乱的前奏,因为外表的齐整掩盖了内心的混乱。 一切不出我的所料。趁着吴国的精锐参加会盟,越国的大军渡河击败了吴军,攻陷了姑苏城。吴王夫差回去之后,所看见的乃是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姑苏城。这仅仅是开始,吴国灭亡的日子已可以掐指计算。他藐视一切的时候,别人也在藐视他。他炫耀自己的时候,别人却击破了他的虚荣。当他似乎得到名声的时候,他的实利已经被剥夺。当他以为自己拥有了权威的时候,必有他人夺取他华丽的衣裳。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,也许才会看见真正的自己。可是当他看见自己的时候,他已经仅仅剩下了自己,只有在孤寂和痛苦中吟唱内心的悲歌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