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匠
这是多么大的河啊!汹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,激起了巨大的轰鸣,两个人大声说话都不能听清。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宽广的河流,对面的河岸已经超出了人的视线,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。我跟随唐国的国君一路东行,要到他的封国去,可是要走多少个日子才能到达?我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继续我的生活。据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,尧舜禹居住过,我们的先祖也居住过,可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到陌生的地方?
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,这是最美好的。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,熟悉的都城和街道,在天子之都能够见到最尊贵的人,他们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神秘,以至于我们不需要知道别人,只要看着自己手中的活儿就可以了。
我的祖先一直到我,都是制作车辇的,我的手艺是上一代传下来的,我不关心别的事情,那是别人的事,我只是把车造得好用、结实、漂亮。这一件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,还要做下去。一个人这样活着已经足够了,除了天子和国君,谁还能做更多的事情?其实,即使是天子和国君也不过做一件事情罢了,不同的是,他们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。
史官把天下发生的大事记下来,并且传下去。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护好,并且传下去。武将拿好自己的兵器,要么把敌人杀死,要么被别人杀掉。农夫种好庄稼,每一天看着云彩,希望在干旱的时候降雨,又盼着在收割的时候每天有太阳照着。我当然在我的房子里,拣选着木头,看看哪一样适合装在车子的哪一个地方。我看着这些木头,有着说不出的欣喜,因为我的心中早已经从它们的形状中看出了它们应该成为的样子。与其说车子在我的头脑中,不如说它们早已存在于生长着的树木中,我只是动手去掉它们多余的东西,让它们一点点在我的汗水中现形。
我的先祖是黄帝的七个佐官之一,有着显赫的身份和不朽的荣耀。那时还没有车子,人们搬运重物的时候,往往需要众多的人们抬起来,既费力气,也挪动不了几步的距离。哪怕搬动一块巨石,也几乎不可能。要是这样一直下去,人们的一生中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。在人们面对石头或者其他重物无能为力的时候,我的先祖番禺不是像别人那样唉声叹气或者干脆放弃,而是昼思夜想,用什么方法做这些几乎不可能做的事情?他相信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,只要找到埋在深处的理由,就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。他从居住的四周寻找着天神的启示,也不断祈祷上天赐给他灵感。
一些想法就像闪电一样划过,但瞬间就熄灭了。有一次他坐在湖边,看到独木舟上的渔夫在捕鱼,木舟是那样轻巧,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够载着渔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荡,只要渔夫用一根木头轻轻一划,舟就轻快地转弯或者前行,水竟然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。他找到了事情的本来理由,他开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,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,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。人们用树枝一起划动,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运。这真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好主意。
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,那就是他的儿子奚仲出生了。奚仲从小就心灵手巧,显露出了非凡的智慧。番禺有时候就在儿子的身旁观察他玩耍。一次,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马,又捏了一艘船,把马拴在船上,并使劲儿吆喝着让马快跑。番禺就笑了,这是什么游戏啊,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,你的马儿是在地上跑的,它们怎么能凑在一起?奚仲回答,你造的船的确是浮在水里的,可是我的马拉的是地上的船。儿子的话引起了番禺的深思: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,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该多好。
奚仲长大了,他像父亲一样热爱思考。人们经常看到他不是坐在河边的草滩上,就是坐在旷野的石头上,有时会整整一天发呆。谁也不知道他的头脑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。可是,人们只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,奚仲总能给他们满意的答复,找到最好的办法。他一直想着造一艘地上的船,实现自己的儿时游戏中的愿望。这样,人们就再也不会因搬运重物发愁了。 一次,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风吹得滚成了一团,在野地里不断地旋转。他还追了一会儿,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事物是神奇的。还有一次,他又看到一块圆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,越滚越快,直到停在了不远的地方。令他激动的是,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:滚动。又一次,他在制陶的工匠身边看了很久,快轮带动着泥坯飞速旋转,他们用轻微的力气就能把一块泥巴弄得浑圆而光滑。
车轮……用车轮就可以让船行走在地上,简直是一个天赐的灵感。他在野地里兴奋地奔跑,直到浑身被汗水浸透了。是的,他早就知道,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在前面等着。如果它没有,只是你没有想出来。
现在,我们就要登船了。这岸边的船多么大啊,我们几乘车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。我是骄傲的,无论是我们乘坐的车还是现在渡河的船,都是我们的先祖发明的。没有我们的先祖,很难想象唐国的封君怎样去大河的对岸,又怎样去到自己的国?这样,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变得毫无意义。或者,根本就不会有天子,因为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家族,只能呆在一小片地方,一遇到大河的阻碍,他们的脚步就得停下来。这意味着,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,将万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归拢到一个人的影子里。
你就想想吧,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伟绩,先祖的思考和发明改变了世界,我们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朝代。这么说来,世界上真正的统治者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,活着的人们不过是死者的民,那些看起来有权支配他们的,实际上仅仅是死去的人们的暗影,只是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轮廓,他们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,要看到他们的真实面孔,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寻找。
好啦,刚才有人和我谈起制作车辇的事情,我的回答是简洁的,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车的来历,剩下的该属于我。一些东西也该摆到外面的车辕上,另一些我需要藏起来,放在我的衣襟下面,我有自己的秘密。事实上,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说,而是不能用语言说出来,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车的时候,选择木料的时候,仔细审视木头的直线和曲面的时候,才能将这些秘密说给我手中的活儿。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,这是充满了悬念的一个个冒险故事,比那些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点儿也不差,甚至更精彩。
我从父亲一代的传教中记住了车辇每一部分的形状和尺寸,还记住了它们的制作方法。这可不是容易的,但是记住还不能算一个工匠,还要在具体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。你要运用自己手中的斧头和锛,还要观察木料的湿度,鞣制车轮的时候还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热度,不能有丝毫的偏差,这需要你不断地做,才能找到锐利的感觉。比如说,战车和人所乘坐的车就不一样,要适合不同的用途。车轮的大小也十分重要,如果太大了,人们就不便于登车,借助高凳上车,那将多么繁琐,也没有必要。一个制车的工匠为什么不能做的尺度恰好呢?当然,轮也不能太小,否则骖马和服马拉起来就像总是爬坡一样,那样,马也就不舒服了,它们耗费两乘车的气力,却只能引得一乘车向前。我不能让车子在行进中耗费加倍的力。车辇是需要一点点改进的,它需要不断地融入我的思想,我的生命也一点点地注入到越来越好的车子的形象里了。
车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讲究的,它的尺寸和样子不是任人打造的。没有一件事可以恣意妄为、信手而作,那样一切都会变得很糟。车辐必须一头粗一点,另一头细一点,不然在沼泽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泞里行走,就会带起更多的泥土,最终让车子陷入无望之境。轮辐嵌入车轮的辙牙和毂,必须掌握好榫卯的尺寸,太长容易折断,而太短则不会牢固。车的牙辙要尽可能做得窄一点,它与地面的接触面越小越好,否则车就会因为路的摩擦不能奋马疾驰。可是,辙牙太窄了,就会在泥路上刀一样切削,也不利于行进。车辕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处,太大了,揉辕就易于折损,太小了,辕马一旦倒卧就不容易重新站立。我越来越觉得,一乘车竟然有这么多的学问,那世上的学问该有多少。
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,何况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,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?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。即使是选用,一个部件的材料,也需要丰富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,不然你其他的技艺再好,也会因材料的选择不当而前功尽弃。营造一乘车的过程简直就是人生精华的浓缩,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。
我要用富有韧性又要耐磨的榆木来做车轮,车辐则采用外表美观、光洁而坚硬的檀木,车牙必须用橿木,它既有韧性和弹性,又经得起磨损。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,还需要你亲自去深山中寻找所适合的,伐取这些珍贵的树木还要注意恰当的季节,并不是每一个季节都属于你。树木若要生长在山丘的阳面,你就要在仲冬节令前往砍伐,这样树干中的水分正好适于制作,若是生于山阴,因为它所见到的阳光太少,就需要在仲夏斩之,还要将这些斩伐的木头耐心蒸煮,再用火烘烤。如此应时而行,揉曲车辕、辙牙和削制轮辐的过程一样不少,才能保证你的车子形状不变又结实耐用,经得起崎岖颠簸,也经得起路途泥泞和两军对垒的激战考验。一乘车是用来使用的,只有使用才会告诉你做得怎样。
这也仅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,为了加固车辇,还要在一个个连接处施以皮胶,在车毂上覆以皮革,还要在许多关键部位涂以厚漆,以及套上铜铸的车軎并贯以车辖……我不能一一说清我所做的每一个细节,但这些已经足够多了。即使一乘车做成之后,仍然要经得住验收,要套上上等的良马,在驰道上奋力驰骋,必须做到奔驰千里马不伤蹄,也不能让马匹在驰骋中感到疲惫不堪。在一年四季的驾驭中,御车者能够从容应付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路况事端,他的衣衽不会因慌乱而敞开,也不会因处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,即使在松软的泥土中疾驰,也要保障车身的平稳,它的每一个部件都不能损坏或者折断,只有造出这样的车子,才能称得起世代传承的良工国匠。
这些过程以及一乘车所需的每一个部件,都有着长长的故事,有血的故事,也有泪的故事。因有血泪的沾染,它就变得完美而优雅。它是一乘车,难道它不是一部人生启示吗?我们在什么时候做出选择,什么时候开始制作,又在什么时候打开另一道工序……都要严密的、不可有丝毫失误的刻苦用心。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须恰当,这是多么难啊。从一乘车的形象可以看到,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,即使你十分用心,世界并不会给你以分毫不爽的恰当之机。有人问我造车的秘诀,我只提炼了两个字:恰当。除此之外,即便最复杂的,也是很容易的,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足以应对。
我就要随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遥远的唐国了。那里将有新的家,新的造车之所。对于我来说,只要让我造车,我就拥有了一个永恒的家。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车工具的地方,我的睡梦是一个个即将完成的车的样子连成的。除此之外,不论到了什么地方,都会使我失去归宿。我所跟随的主人,是引领我命运的服马,在车的位置上,也许看到的不过是不断晃动的马尾,我不过是它后面的车,或者仅仅是车在灿烂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,我虽然也在疾驰,但我疾驰的原因是因为马的奔跑。
现在,我已经在宽广的河面行进了很长时间了。驾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个操桨手发出命令,他们一起用力,有着完全相同的节奏,一个个大波浪被他们挥动的桨板压了下去,然后大船又冲上另一个波浪。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样源于我们先祖的智慧,无论是在车上,还是在船上,还是在徒步行走中看到车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,我的激动之情都会溢于言表。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阵阵微笑,我的内心浮现一个个波澜,这心头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还要激烈,也拥有无数船桨压不下去的猛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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